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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之前,再谈一次爱情

在泰国,入夏节过后,僧人就很少出来了,躲在寺院里面。妇女们终于不必担心在路上遇到僧人得远远避开,或者坐车宁肯站着也不能坐在僧人旁边的空位——否则是对僧人的不敬。但偶尔也会看见几个零落的僧人,拖着土黄的布袍,缓慢而忧郁地走在公路边的野草上,好像正要走进远古的时光里。

坐车进城购物,一路上不停有蜻蜓撞死在车窗上,或者撞到人的身体上,没死,晕了过去。刚把它们扔出去,还没落到地上,又立即苏醒过来,飞着扑向下一辆车。雨季还没过去,蜻蜓们在雨水的鼓励之下大肆繁殖,终于达到了死不足惜的庞大数量。像人。从车篷里望出去,远处山脉深绿色的丝丝络络清晰可见。天边的云从地平线上升起来,烧得如火如荼,终于承受不住那些金光的重量,升到半空停下来,持续膨胀。

走路回公寓,天色已经暗下来,一抬头,骇然发现天空被一道光幕劈成两半,一半是金粉,另一半是灰蓝,异常瑰丽。一条清晰的光弧从天中划过,自西伸延到东,漫长至极。我看得呆住了,循着光迹望回去,原来是太阳落山,遗漏出来的金光被云截住一半。再宏大的景象都见过了,只是从来都是一个人。

有时不敢想。距离第一次爱上别人,已经有十七年,小学那个黑脸小男生。认识冰是十五年前,认识猪是十二年前。认识何是十年前。猛然发现生命一下被勾去这么一大片,冷不丁心里一凛。最好的时间都浪费在毫无结果的感情里了。十四岁的时候以为自己永远十四岁,没想到时间这么容易用完。年轻或衰老,和年龄无关。年轻的人眼中永远是新奇事物,没有空余。当一个人习惯于回忆,就开始老了。

我反正肯定是老了。臀部下垂早已经是不争的事实。颈椎、肩膀、腰椎都开始出现问题。手臂和手指不灵活了,总是弯着。这两年开始,脑子也开始不记事,要说的话要做的事,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转眼间就忘得一干二净。有时深夜想起一句话,要连夜爬起来,写在卫生纸,或者口香糖包装纸上,不然就会永远想不起来。

胆子也越来越小。被什么东西惊吓,总要心有余悸好几天。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完全不能再看有血腥的画面。鬼倒是不怕,就是不能见血,会起鸡皮疙瘩。再看以前看过的电影,永远只看到最美好的一幕就停了。继续下去,只能变坏。

到泰国,搬进新房子一个星期,才发现屋里有只大壁虎。其实第一晚就被它的叫声吵醒了,半梦半醒间,叫声从半空传来,显得空旷遥远,便以为它在天花板和屋顶之间。心想反正还有天花板隔着,习惯了就好。住了几天,临睡关灯,突然看见有个黑幽幽的动物从衣柜后爬出来,长短粗细如小臂,“嘎嘎嘎嘎,杜给,杜给”地叫起来,声音极其雄壮,震耳欲聋。我起了满身鸡皮疙瘩——原来这大壁虎一直躲在衣柜后面。爬起来开灯,它又飞快躲回去。只好开着灯。睡不着,心一阵阵地乱跳。

半夜抱着手机不知道应该打给谁。翻了一通电话本,最后还是打给了猪。国际长途,好几年没联系了,不知道他是否已经换号。响了两声接通了。从来都是这样,我只说一声喂,猪就知道是我。他说,这么晚了还不睡。我问他,操你妈为什么在我年轻的时候不包养我。害得我一个人这么多年。害得我要来这么远的地方,每天担惊受怕。他吓了一跳,说哈哈哈。

我十四岁的时候,猪十五岁,是班上最英俊的男生,眼角下垂,高大,白皙,也愚蠢,真是活生生一头乌克兰小白猪——我就给他起了这么个外号。

刚上高一,谁也不认识,兵荒马乱的,课间一大堆人在阳台晒秋天的太阳——特别好的阳光,能把整个人晒得透亮。一群男生在玩闹,突然一个男生说:“靠XX笑起来就跟流氓似的!”我循声一看,撞上一双满含笑意的瞳孔被阳光映得淡黄的下垂眼,他也正好看过来。这就是猪了。我心下一动:可不就是像流氓嘛。

从此看他的眼神就有些不对,他似乎也觉察了,也有些纳闷,开始偷偷看我。那时觉得他和所有的男生都不同。有个要好的女生专程从另外一栋楼跑过来悄悄告诉我:都说你们班的XX长得像混血儿,但是我觉得他挺丑的。说完又瞬间溜走了。我才惊觉原来猪也是众多女生的觊觎对象之一。

QQ刚开始风靡,猪很热心,每天回家帮同学申请新号码。我心思活动了几天,也腆着脸去找他帮忙——其实我已经有了一个。他似乎也有些惊喜,第二天给我带来一张纸,写着我的新QQ,下面是他的。我的手几乎是把纸条啄过来,不敢抬眼看他,但感觉到他也是在紧张地笑。两个人都有种即将开始偷情的刺激感。

他渐渐大着胆子来我座位——我们都坐最后一排。他假装翻翻我的书,大惊小怪地说“啊你怎么都看这种书啊”。那时候只觉得满心欢喜,也没去计较他是个没文化的蠢货。他看见我在草稿上写东西,必定要拿起来认真地看完,但他其实又完全看不懂。

很快到了冬天。风大,课间在阳台的人少了。我照例出去吹风,猪也跟着。我那时喜欢穿宽大的衣服裤子,像帆,自以为很好看,但是招风,猛然一阵风吹来我就摇摇欲坠。猪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我的手,说:“风太大了会把你吹走的。我们回去吧。”这第一次的接触,我虽然没有说话,但也觉得非常甜蜜。后来两个人夜里走路,黑幽幽的人群里他也开始攥我的手。晚自习偶尔操场上开校会,校长在上面讲校纪校风,我们在下面,两只手缠绕扭动,就像是生殖器,湿漉漉。

猪其实是个没有感情经验的人。他甚至没有想过和我的这种关系和其他人到底有什么不同——虽然他自己也知道确实不同。但也好在他毫无情感经验,头脑简单,才能够没有任何抵触地进入到我们这段多少有些不正常的关系中来。

寒假,他每天打电话来,一说就是半小时。我爸终于开始疑心了。变成我悄悄打给他。情人节,我跑去他家敲开门塞给他一盒巧克力,又急匆匆跑回家。开学第一天上课,他在裤兜里鼓捣半天,突然塞我嘴里一颗——我送他的巧克力,他一直留着没吃。他也给自己塞了一颗,笑得像个偷鸡的贼。

但我们最好的时候,也不过是打雷的夜晚,他抱住我让我安心入睡。那是2002年世界杯,中国队对巴西队。周末,我有些喝多了,去他家找他。他父母不在家,他正在用电脑看《流星花园》。他喜欢荷兰队,那一年无缘世界杯。看完流星花园,他回过头对呆坐在地上的我说,走,我们睡觉去吧。那晚一夜的雷雨,好像台风来了。他抱了我一整晚,那时候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他是个难得纯情的高中生,据他死党说,他初三才知道原来现实中真的有接吻这回事。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我们去网吧,他玩cs,我听王菲的新专辑。去榕树下看小说。看到一半停电了。天阴沉沉的,我们一起吃了牛腩粉,两人都没怎么说话。我突然感觉到两个人继续下去的无望——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觉得很乏味。现在想想,也许当时做了就好了,但是也未必。我也不知道到底自己想要什么。我就一个人走回了学校。周一,他照常课间来找我,我低着头没理他。他继续叫了我几声,我仍然低着头,他呆立了一会儿,就回到自己座位上了。后来,我们俩不再说一句话。一直到两年后,高考前夕,猪突然找到我,要我给他补习英语。他的成绩已经差到不能再差,考大学看来是没希望。

高二时他和琉在一起。琉比我小两天。聪敏,纤瘦,也美。身体轻盈盈的,几乎没有胸。周末踢完球,每个人都能看见琉走在前面,高昂着头,像个女王,猪穿着脏兮兮的足球服跟在后面,一脸讨好的模样。听说他们已经好过了。也许我其实只是想假意离开他,让他来挽回我。但他完全没有挽回,并且毫不犹豫地开始了新的感情生活。我感到有些懊悔,但也为自己的无足轻重而震惊。有时我走在路上撞见,就假装在看别的东西:树叶,台阶,空气什么的。我和琉之前从来没有说过话,相互都觉得对方高傲。后来琉和我当初一样,突然间把猪甩了。她来找我说话。两人居然在高中最后一年成了好朋友——但是我也没好意思向她打听猪的性能力。

我只知道,她甩了他,也是因为突然厌倦了。不知道为什么,猪可能身上有一种最初让人心动,但是也会让人迅速厌倦的东西。

被琉甩了之后,猪就开始持续地发胖。此前他只是壮硕,到后面就愈发名副其实了。他的脸浮肿起来,肚子也日渐显著。他最好看的时候,是像陆毅。到了高三他再来找我补习英语,我已经几乎认不出他来——虽然一直同班,但是我一直回避看他。他身上散发出一股奇异的臭味,补习完我们一起吃晚饭,他跟我絮叨他对琉的思念。我停下筷子定睛看他,突然想到2001年的秋天。那时我们刚认识,有一天中午,我跑去网吧上网,被他在线捉住——那个他给的QQ,我一直用到2006年被盗号,现在仍记得那个号码——他骑着自行车来网吧,搭我去学校。那天晴空湛蓝,阳光金亮。猪穿一件土黄色的运动风衣,身上散发出苹果的香气。我想着那阵香气,没有说话。

而且他对我毫无留恋,却对琉念念不忘,这也是我始终无法释怀的。于是我拼命教给了他很多错误的语法点,以至于他高考英语没及格。我宽慰自己说,其实不能怪我,因为他本来就没办法及格。

上了大学之后,几乎就没有再联系了。只知道他终于和一个高三追了他一年的女生在一起。据说两人感情稳定,猪每次出轨都被女友以死相逼拉回来了。他一直对琉念念不忘,去了韩国之后,还隔三差五地给她寄东西。有一年,我已经大学毕业了,春节回家,他又突然打来电话。闲扯了几句之后,我突然问他,那时候到底有没有爱过我。他错愕了一会儿,终于慢慢地回答道,其实他也不知道。因为他那时候真的什么也不懂,如果我们做了,也许他就彻底爱上我了,但琉是第一个教给他那件事的人,所以他只能最爱她。

我咬了咬嘴唇,然后把电话挂了。

犹豫了两天,终于决定动手赶走大壁虎。其实只要将衣柜往墙面一压,它立马成肉饼。但我只想将它赶走,不想伤它性命。于是单枪匹马,把庞大的衣柜搬离墙面,探头一望,立时魂飞九天外——这七彩斑斓的鳞甲,哪是什么大壁虎!简直就是蜥蜴!我抖抖索索,手持扫帚竹竿,胡乱敲打墙壁和衣柜,以期将它吓出来。蜥蜴翻着血红眼睛瞟我一眼,一动不动,表示不屑离开。

为了挽回面子,我决定用火攻。摘下芭蕉树的枯枝,约两米长,点燃了,伸进衣柜后面。蜥蜴显然怕火,一下子蹿出来,沿着天花板跑了一圈,我也举着火把追了一圈,火越烧越大,几次燎到蜥蜴身上,它疼得张大嘴巴愤怒嘶叫。芭蕉枝烧短了,我又跑出去扯一条更长的。回来时看见蜥蜴跑到了床下。我急火攻心,点燃芭蕉枝就伸下床底,只听见扑一声,蜥蜴把火扑灭了,在床下嘶嘶大叫,从床底飞奔向冰箱后。我想,完了,它的攻击性被激发出来了。再不把它赶走,没法住了。必须找人帮忙了。我拖着芭蕉枝走出门,发现手脚软绵绵的,心跳震得耳膜都疼。

洗衣房有工人在干活。我走过去,腆着脸请求了一番,泰语说得结结巴巴,工人们嘴上答应着,却无一人起身——可能嫌事情太小。我厚着脸皮站在原地巴望他们,终于有位大叔出来了。这是在国内要办事,求爷爷告奶奶求出来的脸皮。大叔拿着一块布,跟我进了房间。我远远指着冰箱。大叔过去,搬开冰箱,布裹着手伸进去,只听见嘶的一声,他就攥着蜥蜴走出来了。走近我作势要扔过来。我铁青着脸掉头就走。尿都要吓出来了。

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杀了它。想到蜥蜴逃命时惊恐愤怒的叫声。我怕它,它更怕我。其实它不一定会伤害到我。我也不想伤害它。只是想住得安心,就要把它赶出栖息地,甚至将它杀死。忽然内疚起来。终于也为一己之私,剥夺了另外一个生命的生存。活在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免得了伤害。总之不是伤害这个,就是伤害那个。

赶走蜥蜴,我还在簌簌发抖。拿着电话,急于跟谁分享这个喜讯。给几个朋友拨过去,没有人接。后来打通了一个,她也并不知道蜥蜴的事,我也没说,东拉西扯说了十来分钟,她旁边有人,我就识趣地挂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好消息坏消息,都不知道该告诉谁。

当然不可能再打给猪。我们现在的关系,一年打一次电话就够了,多打两次相互都会露出不耐烦的嘴脸。又不可能和他再续前缘。猪那天晚上在电话里说他要和别人在县城开个小工厂。我一听,心想,真的变得跟他爸一样了。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去年春节回家。我和几个女友晚上去喝茶,喝完茶出来,就被一个长发痞子跟着。那时夜还未深,我们想着要是他敢过来我们几个就废了他。突然他靠近了,女孩们一下惊叫起来。原来是猪。他斜插立着嘿嘿笑,脸宽扁了许多,满脸的横肉,胖大身材。我皱着眉看他,没说话。他和女生们打完招呼,又跟我打招呼。我始终皱着眉看他,没说话,心里厌恶地想,怎么这么难看,真像他爸。

上高中的时候,他爸是教育局长,但同时又开着一个工厂。我见过几次,一个硕大白胖的中年男人。和猪在一起的时候,我还问过他,你爸是不是贪污啊。他当然嚷着你胡说什么。后来猪去韩国读书,我就想,他爸肯定是贪污了。不然哪来的钱送他去韩国。但是又想,哪个教育局长不贪污。不贪污还当什么教育局长。再说了,猪只是去韩国,和那些去美国欧洲阿联酋的比起来朴素多了。

那晚猪在电话里最后说,他还是会常去我的博客,看我写的东西。我厉声说,谁让你去看的。再说了,我都已经不写你了,你还有什么可看的。

我们曾经有过一个时期,以为一切都可以变得更好。那个时期过去后,一切不再如初。我想,这应该是最后一次写猪了。

初见谈笑欢。再见已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