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 从我站的地方,可以远远望见一群白色的东西在奔跑。我问别人那是什么?他们说,那是企鹅。是一群身染白化病的企鹅?哦,不是,是白企鹅,另外还有一种黑企鹅,它们一起生出了科学画册上的那种企鹅。 

1941年 起初,我独自在南极漫步,东问问西问问,很快结识了一些人,其中有些家伙十分友好,我们成了朋友,一起干这干那,之后我和他们走散了,又一个人漫步。一开始就是那样。 

1942年 南极是一点一滴汇集而成的,就像我对它的记忆。世界上所有的地方,每一时刻都有事件在发生。事件第一次发生时,鲜活极了,但它们在另一个地点再次发生时,就会变得暗淡、冰冷。这些事件一次次发生,慢慢向南极聚拢,直到它们降至零度,变得透明,汇入苍茫的冰原。 

1943年 有些人会追逐一个事件,一直追到南极。他们一定是迷恋那个事件,想反复体味它,挽回失去的东西。但当他们来到南极,他想要的事件已经失去温度,他能得到的,无非是一块冰。但这些人还是会抱住这块冰不放,因为一放手,他们就会陷入痛苦的窒息。他们就那样抱着冰块冻僵了。冻僵的人会变得像冰一样,躺在那儿、发着光。 

1944年 不过有一类事件不会彻底淡化,它们是一些谜团,谜团无法解开,就不会消解在冰里。封锁着谜团的冰山会闪现出种种影像、发出声音。乔森对这类冰山特别着迷,待会儿我会谈到他和他的艺术。 

1945年 我想到南极的极点去,据说极点是一块凹陷的柔软的冰,就像一张舒适的床。我想躺在它上面,睡觉,或者眺望覆盖了世界的“北方”。 

1946年 我出发去南极极点。这将是一次漫长的旅行。 

1947年 我在旅途中结识了女艺术家—大洋野子。她像是来自大洋深处的巫女,很美,而且有想法。她有许多姐妹,小洋野子、大子洋野、小小洋子、大小野子、YnKn Non、Oyo Kno……她们环绕在我们周围,但又保持着一段神秘的距离。我们成了恋人。 

1948年 我和野子一同拜访了我过去的合作伙伴林塔·斯哥尔,如今他自己组建了新的艺术团体,他们在一起制造乐器,材料是冰、玻璃、陶瓷、金属。“你在做什么?”我走到林塔身旁。“你好,约侬!我在用冰块造一架钢琴,他们在用各自手里的材料做其他乐器。然后,我们等待风暴,冰雹会把乐器打烂,同时发出带劲儿的噪声,要是风够劲,乐器会被卷上天,在空中轰鸣、粉碎。我们正在为此做准备。”他说话时故意不瞅野子,对此我有点生气。我暗想,也有可能风暴带来的只是几根羽毛,它们飘落在乐器上,不发出声音。 

1949年 我们被卷进了风暴。我昏迷了很久,醒来以后,野子不见了。我陷入彷徨、忧郁。我不想这样,但毫无办法。 

1950年 我用两枚圆形冰片为自己磨制了一副眼镜。 

1951年 我把这一年用于回忆。我曾在利物浦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那时我还小,我的秘密姨妈负责照顾我,她是我的姨妈,但同时也是秘密,一旦说出来,她便会消失。如今她已消失多年,但我还记得她给我的糖丸,它们的色彩和甜味。在利物浦,每个家庭都拥有一座港口,每个人都可以沿着自己的小路找到大海。在小路狭窄的尽头,总停泊着一艘灰白色的铁皮船。我喜欢利物浦雨后空气中的味道,那是一股淡淡的海星的气味。 

1952年 在雾中,隐约露出白企鹅的影子。我睡着了。醒来后,雾已散去,天空明亮,天边高悬着几只白色的风筝。 

1953年 我想念野子。我尝试靠超觉静坐找到她,那是我在印度学的,但不管用。我仍然沮丧。原生呐喊疗法也帮不了我。我只能自己哼歌。 

1954年 这时,我遇到了乔森,早在 1944 年我就说过,我要谈谈他和他的艺术。他耳朵上戴着听诊器,听诊器的另一端连接着一根细长的探针。他先挑选一座冰山,而后找准冰山的穴位,将探针刺入。他靠这根针寻找冰层中的谜团—那些尚未消解的带有声音和影像的谜团。这需要极大的耐心。当探针刺入谜团,那里面的声音就会传入乔森的耳朵,他会将那些蕴藏着谜团的冰块开采出来。他还制作了大量精致的扑克牌大小的白色卡片,假如谜团里的信息有意思,他便把它们记录在卡片上。我见到他时,他周围摆满冰块和卡片,冰块里不时闪过一片影子,仿佛极光在动物眼中留下的残像。“嗨,最近怎么样?”“不太好。”“那就拿些冰块和卡片去解解闷儿。”“好吧,谢谢你,再见。” 

1955年 我的外衣兜里塞满了带音乐的冰块。 

1956年 我只拿走一张卡片,那上面写着一个人名和两个时间:维斯埃尔·普雷利斯/(1935—1977)。 

1957年 南极最主要的动物,除了企鹅,就是大野羊。大野羊像马又像羊。我喜欢这种动物,我花了一年时间观察它们。 

1958年 我继续向极点前进。 

1959年 又一次暴风过后,当我醒来,我发现野子睡在我身边。两次风暴之间发生的事情,仿佛是梦。“我梦见我们穿着宽大的袍子在冰面上滑行,后来我们飞到了天上……”她说。 

1960年 野子送我一只晶莹剔透的沙漏。沙漏是空的,我将几块带音乐的冰块碾成粉末注入沙漏。粉末在沙漏中流动,发出声响。“这样你就知道时间了。”她说。从那时起,我开始写一篇自述,为此我追忆了1960年以前发生在南极的一些事。 

1961年 我决定同野子结婚。“你想要什么样的婚礼?”她问。“我们继续往南走,在路上,如果听到一段音乐,你喜欢,我也喜欢,那就是我们的婚礼。”我说。“这主意不错。”她说。 

1962年 我们顺道拜访了保尼·麦特卡罗的露天寓所。他刚刚用一块薄冰刻制了一张唱片。“一起来听听吧。”我们缩在沙发上。留声机上,唱针划过冰唱片的密纹放出一支歌。保尼将一杯酒倒在雪白的桌布上,之后将桌布点燃。一簇火焰有分寸地燃烧,冰唱片映现出珊瑚色的光,缓缓融化。随着歌声的变形,我和野子感受到难以言传的压抑,后来我们就像在梦里那样哭起来。 

1963年 告别保尼以后,我感到痛苦。我想我一定是忘了某些事。野子把我装进一只白色大口袋,随后她也钻进来。我们需要休息。我们在这只口袋里躺了一年。 

1964年 我想获得一种属于自己的…… 

1965年 我轻轻敲打冰块,从冰块中敲出一些细小的字母。我把它们放在额头上,放进眼睛里。 

1966年 我造了许多字母。我想起曾经在一本书中看到的话—“没有字母,就没有我”。 

1967年 野子告诉我,她怀孕了。几个月后,在我生日那天,她躲进一座冰山的山坳分娩。等我听见婴儿的哭声,便急匆匆跑过去。我看见野子正在擦拭一块沾满血污的大钻石。“看啊,这是我们的孩子!”她朝我举起钻石。我小心地凑过去,仔细端详,钻石里的确有个婴儿的影子,他几乎与天空的倒影融为一体。我转过身,发现一头大野羊正站在我旁边,它的眼睛含着泪水,嘴里咀嚼着苦涩的海藻。野子的姐妹们聚集过来,像要举行一场盛大的狂欢。我不由一阵眩晕,靠在冰山的断壁上不住呕吐。呕吐物落在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那是更多的钻石。 

1968年 我陷入虚弱。当我走路时,我感觉自己是在半空中飘。我究竟忘记了什么?我回忆的或许都是从没发生的事。 

1969年 我抱着我们的钻石,轻轻摇动,我决定尽心抚养他。我给他起名叫“塔恩”。 

1970年 野子用彩色冰块做了一只魔方,它的四个面上画着我的头像—留胡须戴眼镜的、没留胡须戴眼镜的、留胡须没戴眼镜的、没留胡须没戴眼镜的,另外两面上是我的名字—约侬·列翰。我转动魔方,我的面孔四分五裂了。 

1971年 我开始尝试用带有磁性的冰块制造字母。这种字母在我的头脑中激荡出一个个微小的黑洞,我纷乱的念头如同光线滑入这些黑洞,不见了。 

1972年 我们踏上一块漂向极点的浮冰。野子怀抱塔恩坐在浮冰的中心。我在冰的边缘放起一只白风筝,作为我们的帆。风筝牵动冰船在海中行进。我把这片灰白相间的汪洋称作刨冰洋。 

1973年 世界上其他地方发生的事件流向南极,而在南极发生的事件则流向极点,汇入那块柔软的冰。在极点上,什么也不发生。 

1974年 “你去过印度?”“对,我去过。”“学习超觉静坐?”“一开始学,后来我放弃了,我只是在恒河边散步,看那些沐浴的人。” 

1975年 我发现,我们的冰船正一点点融化,而野子和塔恩在缩小。“这是怎么回事儿?”我问。野子没回答,她的笑容憔悴而神秘。 

1976年 冰船彻底融化以后,野子和塔恩不见了。我回到白茫茫的陆地上。 

1977年 我独自向极点走着,我想,他们一定会在那里等我,我们会重新在一起。 

1978年 从雾霭中走出一位高个男子,身穿考究的黑色礼服。“嘿,伙计,你好,我叫维斯埃尔·普雷利斯。”他拍拍我的肩膀。“维斯埃尔·普雷利斯……”我从衣兜里取出那张50年代收藏的卡片,“可你1977年就不在这个世界了。”“可我还在这儿,因为这里是‘极地时间’,你的时间失灵啦。”他说。我看看我那只冰凉的沙漏,其上已布满裂纹。我的手指轻轻一用力,沙漏就碎了,冰沙流过我的手背,随风飘逝。我和普雷利斯结伴朝南走,我们距离极点不远了。“你以前是做什么的?”我问他。“气小朋友。我靠‘气小朋友’为生。我专门气五岁以下的小朋友。他们真被我给气坏了,我气得他们咬牙切齿、顿足捶胸,但我很少把他们气哭,只有那些最脆弱的小女孩才会哭出来,其余的小朋友只是愤怒。当我站在舞台上,下面总有成千上万的小朋友在那里等我激怒他们,其中一些还是婴儿。我是这方面的天才,我不用说话就能把他们的肺气炸。如果我轻轻摆动几下身体,他们就要气疯了。他们想揍我,想杀了我,可他们太小,不是我的对手,他们像海潮一样涌来,却无法将我淹没……”1979年 普雷利斯没能陪伴我太长时间,他喜欢在睡梦中度过漫长的极夜,而我却要赶路,因为我相信野子和塔恩正在等我。 

1980年 我终于抵达了极点,见到了那块凹陷的柔冰,其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我站在冰旁,大声呼喊野子,但无人应答。这时一个奇怪的人走过来,他披一件带风帽的灰色斗篷。“约侬·列翰先生吗?”“对,是我。”“能给我签个名吗?”他递给我一张卡片。借着极点上空那层微光,我看清了卡片上的字:(1940—1980)。“请在这上面签字。”他又交给我一支笔。我像着了魔一样在(1940—1980)的上方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约侬·列翰。“谢谢。”他接过卡片,笑了笑,将手伸进怀中。我转过身,走向那块柔软的冰。枪声响起,我的身体被穿透,倒伏在极点上。枪又响了,但枪声似乎很遥远。 

1981年 现在,我成了一个旁观者—约列·侬翰。我继续在这个世界游荡、生活,但我已无法回到原来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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