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

南充界的244国道,穿过蓬安县的四五个小镇,其中就有风镇。这条路翻山过河,最后到达重庆江津,那里就是个不一样的世界。我考考你,还有一条路也到重庆,你晓得是哪条路吗?

是那些直的云。我指指天空。刚刚有架飞机从凤凰山上空飞过,留下两串雪白笔直的尾迹云,傲然挺立一会儿,又一点一点融化,我入了神,只听到父亲最后的问题。

不是的,他说,是嘉陵江。你老汉我以前就在嘉陵江的尽头生活,外面嘛,好挣钱,那时候我住在船上,有时候住在岸上,啥子都见过,手底下还管着好几个人呢。我为啥子回这里?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因为你妈。那个狗日婆娘,我回来以后,成了瘸子,她就给老子跑了。

我没出息。他靠在院子里破旧的摩托车上,发黄发腻的手指又捏出一根红塔山,说,但老子好歹出去闯过。我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依然抬着头,那两串云消散以后,没留下一丁点痕迹。

父亲口中那个让他沦落至此的女人叫小秋,麻花辫,大眼睛,笑起来挺温柔。这是我知道的全部信息。父亲有个宝贝箱子,里面就有张他们的合影。合影被撕碎过,即使被透明胶带重新固定好,也留下了可怖的裂痕。照片上是他们最年轻的样子,裂痕里是他们最丑陋的样子。照片的背景在江边,远处的江面上有两艘破败的轮船,像是老照片里的老照片,一眼就让人看清了城市衰老的岁月。照片后面,写了两个名字,生哥、小秋。生哥是父亲,小秋是那个女人。

除了这些,我还知道另一件事。小秋不是这里的人,是重庆的,大城市的女人。父亲在外混得不好,还能带回一个外地女人,在这个穷乡僻壤里的价值体系里,算是唯一的成就。父亲告诉我,这里生我们养我们,再鸟不拉屎,我们也要回来把屎拉在这里。那个女人之所以走,就是因为她把自己当外人,哪怕有了你,她也是外人。

那时候我和爷爷住在乡下老家,父亲住在风镇,难得回家一次。回家必定会提起那个女人,他总让我忘了她,可她在我“还没冬瓜大”的时候就走了,我从来就没记得过。他极力想把这股恨培养成世仇,就像对我长大以后能衣锦还乡的渴望一样强烈。

父亲没几件像样的衣服,回家时老穿着一件掉了色的皮夹克,手里握一包红塔山,身上一直烟雾缭绕,村里的鸡鸭鹅狗都不敢靠近。我不理解他,吃穿成问题,为啥有点钱就拿去抽烟喝酒,父亲说,那是为了日子松活一点。

那辆破旧的嘉陵125停在院子里,挡板上全是泥点。他要骑这样的摩托车穿越二十多公里山路回家,每月一次,在家里待两个小时,分给爷爷一小时,分给我一小时,好像在外面忙什么大事,其实就是跑摩的。爷爷看不起他,骂他没出息,杂种,他厚着脸皮笑。有时候急了,也把烟往地上一摔,跟爷爷对骂。

爷爷是个受人尊敬的老头子,身体精瘦,眼神锐利,年轻的时候走南闯北,一度是同辈人的精神领袖,年老以后地位犹在,附近村庄里谁家娶媳妇嫁女儿,谁家死了人,都会找他。他到了现场,用煤油打火机点燃旱烟,在人群中静静地伫立着,人们就会安心一些。

爷爷骄傲了一辈子,哪怕家里穷的一件衣服能穿二十多年,他也受人尊敬,唯一的失败就是自己的孩子。本来我还有个大姑,早年读完小学就被爷爷叫回家了,文革的时候跟以前的同学一起当了红卫兵,在镇上搞批斗,文革结束以后性情大变,每天念叨着神仙鬼怪,被爷爷赶出家门,后来渺无音信。

爷爷奶奶当初花了大功夫找女儿,但一直没有下落。奶奶为此有了心病,没过几年就撒手人寰。父亲那时候出生不久,对这些事不明所以。他读完了初中,刚好迎上南下大潮,坐不住,跟着小镇上的混混们一起坐绿皮火车去了广东。

他们在广东跟一帮四川人扎堆,混黑社会,敌人是湖南人、广西人、贵州人、云南人,他们共同的敌人是广东本地人。父亲那几个兄弟还学了修车的手艺,凑钱到国道上开了家汽修店,每天提前在路上撒上钉子,等着爆胎的司机找上门。碰到软柿子就打一顿,碰到硬茬,就赔礼道歉,挨打认栽。

父亲胆子小,也不想这样鬼鬼祟祟挣钱,又一个人去了重庆,在那里做过棒棒,当过船工,直到后来认识了小秋。

在外的几年,父亲从来没给家里寄过信,家里没人知道他还经历了什么。一无所有的父亲带着女人回了家,用最后的力气说了句,外面不好混哦,就突然泄了气,堕落成另一个人,每天躺在床上,靠小秋和奶奶伺候。后来奶奶去世,爷爷才毅然决然跟父亲分了家。

家里只有一个泥瓦房,分家以后,父亲一气之下带着老婆住进了别人不要的烂房子里。后来爷爷拿着扁担红着脸找过去,父亲才跪下来认错。托爷爷找人,父亲借钱买了辆二手摩托车,在风镇上跑起了摩的,结果一个月以后就出了车祸,右腿里打上了钢板,走路一瘸一拐。小秋也是那时候离开的,一声不吭,在日子看起来刚刚好转的时候。

父亲为这事儿再次一蹶不振,依然去跑摩的,但因为腿瘸,生意一落千丈,手里有点钱就去喝酒打牌,后来干脆住在了外面。我记事起,逢年过节外,没见过他几次。有次我生了病,爷爷不在,他急匆匆回到家,扔下一袋西药,话也没说,又急匆匆地走了。那天我烧得意识朦胧,记得月光穿过泥瓦房的小窗户,给父亲的脑袋晕上了一层白光,看起来像神仙。

爷爷也不再管他,父亲腿瘸,他认为自己有间接责任。或许父亲出了事,让他想起了亲手赶走的女儿。听说爷爷当时觉得大姑只是得了病,想让她去走走“万里路”,见见世面,清醒清醒。十几年后他才想明白,大姑的病是治不好的。

我跟爷爷问起过小秋,爷爷也不愿多讲。有次我在学校里打了架,放学路上流了一路的鼻血,回家以后爷爷问我怎么回事,我说他们骂我。爷爷说,怎么骂的?我说,有娘生没娘养,有爹生没爹教。

爷爷听完,沉默了一会儿,用座机打通了班主任的电话,质问她是不是在学校里讲了些什么。班主任是个胖女人,对学生吆五喝六,对领导点头哈腰。我听到她在电话里说,现在时代不一样了,教孩子也要家庭的帮助,就算是你们这样的家庭也不能放松。

爷爷在电话这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理解他的难,上课的时候,胖女人几次在教室里当众不耐烦的质问我多久交学费,我也说不出话。电话挂了,爷爷沉默了一会儿,对我说,你晓得我以前去过哪些地方吗?我说,我晓得,地图上标红的地方,你都去过。

老屋的神龛里贴着毛主席的画像,神龛侧边,挨着毛主席画像的,就是爷爷引以为傲的中国地图。地图上近三分之二被点上了红色, 那都是爷爷的年轻岁月,在另一片土地,另一个时代。

他用一种虔诚地目光望向地图,说,他们现在瞧不起你,不重要,你要去更远的地方看看,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做成一样,别人就会尊敬你。我说,去北京吗?爷爷说,还要更远。说完,他抬起头,一群鸽子热闹地飞过。我的心突然有种奇怪的触觉,好像被一双有力的手轻轻包裹住,我望着那群鸽子,有了笃信的安全感。从那以后,我迷恋上天空。

父亲给我讲嘉陵江的时候,是我第一次看到真的飞机。飞机比我想象中慢多了,伴着破风的声音从凤凰山上缓缓飞过,留下两排笔直的白云。凤凰山是风镇最高的山,但也在云层下面。我经常想象云层上面的世界,就算那里什么都没有,至少也离太阳近一些。离这样的光芒越近,生命力就越旺盛。

我从没见过飞得这么低的飞机,也没见过那样笔直的云,像是行驶在244国道上的旅游大巴,载着一帮还在岸上准备奔赴不同河流的闲人,留下两道青黑的轮胎印。那些人可能离太阳更近。国道路边水沟里的鱼看到这些车辆,也许跟我看到那架飞机的心情一样。

父亲离开的时候,全神贯注的用那只瘸掉的腿蹬摩托车打火,我跑出来看他较劲,他蹬到冒汗了也没打燃,腿大概疼得不行,只好又从摩托上跨了下来。我实在不敢想象他是怎样靠这东西吃饭的。

父亲看着我,尴尬地笑笑,说,车子有问题了。我说,可不可以给我买个飞机。父亲愣住了,我又说,飞机,可以拼起来的那种。我跑回屋里,拿出草稿本,翻给他看,就是这种,我去年就在本子上画了一个。父亲接过本子,研究了一会儿,说,行。

我成绩不好,老师不喜欢我。买不起玩具,班里的同学也不喜欢我。父亲答应的时候,我已经想象到了拿着飞机走进教室的场面,他们一定会惊讶,接着,那几个坏学生一定会抢我的飞机。我仔细思索,深感世态炎凉,快乐本应该分享,但这世道让我只能在家里自己玩。如此一来,他们就不会明白我深藏了一个多么伟大的追求,伟大到不应该在这样的小镇存在。

他们如果问我,我就告诉他们,我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比244国道和嘉陵江更远,比北京都远,甚至连普通的飞机都去不了,那里是个不一样的世界,需要长年累月的飞行,不但要穿越云层,有可能还要穿越宇宙。其实我不知道这个地方在哪里,是什么,但它如此神圣,让我在思想上接近它的一瞬间就可以拥有无穷大的力量,比拜上帝玉皇大帝如来佛祖都要有用。我经常在家里幻想,随便捡起一个石头、木块,就可以畅游宇宙,第一个目的地就是十万光年外的星球。无论如何,等待飞机的那些日子都是我最美好的时光。

风镇

等待飞机落下的那一年,风镇出了两件大事。

镇上有个姓黄的摩的司机,结过三次婚,那时跟一个长相彪悍的女人生活在一起。两人都是离异再婚,跟他们住在一起的还有各自带来的两个孩子,以及他们两人生下的小儿子,其中有一个女生是我的同学,是女人带过去的女儿。女生住在镇上,我住在乡下,我们都在乡里的小学念书。我每天天光未醒时就起床,步行十多里山路到学校门口,总能看到女生从反方向坐着她父亲的摩托车赶来。

这位黄师傅挣不到钱,女人好吃懒做,天天泡在麻将馆跟其他中年男人眉来眼去,风言风语传到孩子耳朵里了,男人也置若罔闻。一天中午,男人回到家午休,女人的大女儿找男人要十五块钱买练习册,男人抱怨了几句,女人冲上来就破口大骂。两个大人剑拔弩张,孩子们也吓得大哭起来。邻居们对这家人的争吵哭闹已经习以为常,没有多问,过了一会儿声音就停息了。

大概一个小时以后,有人上楼,看到血从这家人的门缝里往外流,警察来的时候,楼道里已经挤了几十个人看热闹,警察打开门,发现一家人都死了。调查结果是男人用砍柴的弯刀砍死了自己的妻子和几个孩子,最后自杀。

风镇灭门案的讨论持续了一个多月。那栋楼里的住户陆续陆续搬走,学校也收走了那个女生的东西。胖胖的班主任从抽屉里找到一个草稿本,上面画着一架飞机,写着我的名字,她问我,这是你的吗?我没有说话。老师接着问,你还要吗?我没有说话。我没告诉这个胖女人,她是唯一知道我伟大梦想的朋友。

一个多月后,那条通往重庆江津的244国道上出了一起车祸,一辆运煤渣的大卡撞上了摩托车,两个驾驶员当场死亡。摩托车载着一个女人,准备穿越二十多公里山路到偏僻的乡下去。男人右脚韧带断裂,是旧伤,死因是摩托车被撞倒后滚到了大卡底下,头被轮胎压烂了。女人手里提着一个盒子,是木制的飞机模型。巧合的是,这个摩的师傅也住在风镇上,正好是一个多月前那个灭门案凶手的邻居。两人还是老同学,当年一起去过广东。

我的老屋,确切的说,是爷爷的老屋,一座破败的泥瓦房。三面被凤凰山围绕着,院子外面是纵横交错的田地,田地尽头的山包上长满竹子。小时候我总觉得这两座山是有灵魂的,因为老屋在凤凰山脚下,背后也长着一片竹林,跟那个山包遥遥相望,像两个沉默的老人,像我爷爷。

竹林深处,有一片堆积着竹叶的空地,立着三座墓碑,是爷爷的父母和妻子。空地里还预留着四个看得出轮廓的墓地,分别是我的爷爷、父亲、母亲和我。父亲下葬那天,当年跟他一起在广东讨生活的兄弟们都回来了,穿着鲜亮的皮衣,眉头紧皱。爷爷往日不待见他们,这天一言不发,像从前参加别人家的丧事一样,点燃旱烟,在人群中静静地伫立着。

我穿着一件黑色短袖,手臂上绑着“孝”字,也沉默地看着他,从前他让别人心安,那天他无法心安,像一只蜷缩的刺猬。我抬着花圈,跟着抬棺的队伍一步一步走到竹林深处的墓地边,烧纸磕头。道士挥起燃烧的火纸,在飘扬的火灰中低声念,亡魂亡魂,身有三魂,一魂上天庭,早成上果,一魂在坟墓,庇佑儿孙,一魂径西方,早操人道,蓬莱不远,云路请登。

葬礼结束的第三天,那天坐在父亲摩托车后座的女人被人搀着到了家里,看到爷爷就喊,爸。爷爷看都没看她,说,你给我滚。女人又朝我走来,努力弯下腰把飞机放在我手上,说,好好读书,长大了,有出息,去大城市,像你爸一样。说完这话,她深深望了老屋一眼,又被那人搀着离开了。女人离开后,我问爷爷,那是大姑吗?爷爷说,你妈走,就是因为她,你爸在镇上就住在这个女人家里。我说,哦。

爷爷又说,小子,好好读书。父亲死后,我没有哭过,直到那天夜里,再一次被老屋熟悉的黑暗吞没,我没来由的感到阵痛,胸口抽搐了一下,开始了凄厉的嚎啕。那不是一种可以描述的具象的痛苦,根源或许在失去,或许在成长,或许在谎言,或许根本没有根源。如果我有过真正的飞行,那就是这瞬间。

大概是从那时候开始,我每天醒得越来越早,摸黑上学走过的十多里山路开始变得越来越短。我从乡上的小学毕业,到了风镇中学。那个女人早就从风镇消失了,父亲和她曾经住过的那栋楼也已经搬空,只剩一个老人住着。

父亲去世以后,爷爷的身体一落千丈,肚子会莫名的痛,不能干活,有时甚至不能下地,为了省钱,他也犟着不去医院。我要照看爷爷,就不能住校,特意申请不上早晚自习,骑着自行车在老屋和风镇往返。三年时间,买了三双新鞋,全都穿烂了,爷爷找人送来的二手自行车也折腾的快要散架。

这三年里我的身体有了一点变化,冒起了胡须,长了青春痘,养成了长久的沉默,是班上看起来最孤僻的人。那架飞机模型放在老屋的房间里,正对着窗口,窗外是高大深邃的凤凰山。三年前的灭门案和国道上惨烈的车祸,已经没人记得了。

风镇中学是个复杂的地方。这里的同学都明白没有什么飞机能够穿越宇宙,也明白贫穷和无父无母意味着什么,那个年纪的一切善恶都是笔直透明的,他们可以肆意地攻击我,我无法掩饰,也无法躲避。我不喜欢他们,但我们在不可避免地面对同一种宿命。

初中三年,班上的同学从五十四人变成三十八人,离开的这些,去了工地和工厂,像我们的父亲一样。他们十四岁?或者十五岁,我也记不清了。如果不是爷爷坚持,我或许也会在那时候辍学。

另一个让我读下去的人是班主任黄老师。黄老师叫黄丽娜,武汉人,留着短发,看起来很年轻,像电视里的民国女学生。她的丈夫在学校高中部当物理老师,也是武汉人。人们起初不明白他们为何从省会大城市到另一个省的山沟里教书,就像他们初来时不明白这里为什么十个学生有五个会自己辍学。

放假的时候,除了做农活,我还会去钓鱼。凤凰山另一边山脚有个很大的水库,无人看管,里面有很多小鲫鱼。钓了鱼,一部分拿去卖,一部分给给爷爷熬汤,留下一部分送给黄老师。

他们住在风镇中学的职工楼里,房间老旧,但一尘不染,墙上挂着一家三口的照片,照片下放着一瓶干花。他们有个夭折的儿子,长得很可爱,死后就再也没要过孩子。黄老师的丈夫叫杨森,眼神清澈深邃的像井水。第一次在他们家里喝鱼汤的时候,他问我,你以后想做什么?我说,想离开这里。他接着问,为什么?我说,不为什么。

不久后,黄老师和杨森突然来到我的老家,给爷爷买了衣服和牛奶面包。他们在我的房间里看到了那架飞机模型,杨森突然问我,想当飞行员吗?我说,飞行员能去哪些地方?他说,到了云层上面,你就可以去很远的地方,想去哪儿都可以,前提是你要先站在云层上面,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说,不明白。他用手托起那个飞机模型,盯着我说,你和别人不一样,你已经是个飞行员了。

他们临走时对我说,以后叫我们干爸干妈。爷爷说,叫吧。我叫不出口。爷爷又说,你叫呀。我看到黄老师和杨森对视了一眼,笑了笑,刚想说什么,爷爷突然往前走了一步,急切地说,你叫吧。

我看着爷爷,他的腿都在颤抖,我憋了一口气,说,干爸,干妈。他们又对视了一眼,却没有笑。一个星期后,爷爷牵回一条土狗,让我以后不用经常回来了。

土狗陪了爷爷一年。中考过后,我独自回家,附近村庄里的老人都自发过来帮忙,办完了爷爷的后事。老屋后山的竹林里又多了一座墓碑,爷爷的后面是他的父母亲,左边是我没见过的奶奶,右边是我的父亲。我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在干爸的帮助下进了重点班,还成了建档立卡户,这意味着我的学费不必再发愁。

离开风镇前,我跟爷爷的狗站在那些墓碑前,久久地沉默。天黑下来,我对那些墓碑说,我走了。狗摇摇尾巴。我往前走一步,它也跟着。我又说,我走了。它才停下来。

竹林里突然吹起一阵风,叶子们纷乱的摇曳,碰撞,落地。落在我身上,也落在狗身上。竹林里掠出的风包裹住我,我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正在飞行的轨迹。它代表大世界,代表爷爷和父亲一生的意义,也代表着小镇。我是飞行员,但那一刻才明白乘客有哪些。那道轨迹的尽头,那个新的世界,比244国道远,比嘉陵江远,比天空远,唯独与风镇触手可及。

蓬安

小楠说,做一件事,要么不做,要么就要赢。如果有一天,我们两个有人先倒下了,剩下那个也不能回头。

K817次列车,北京到成都,途径蓬安县。火车站在县城外四公里的山上,山下的路边经营着诸多小旅馆和招牌油腻的饭店。火车站脚下就是汽车客运站,再往前走,是高速公路出口。这几个地方积在一处,像泄洪的闸口,从七十年代一直开到未来。在这里生活的人总是聚在一起,穿着背心,吹着生锈的老风扇,在氤氲的劣质香烟里日复一日地目送,像是小城的守墓人。

小楠先我一步离开。送她到了车站,我们坐在候车大厅外面的小卖部门口,里面有几个中年男人在炸金花,我买了两瓶水,分给她一瓶,坐下来,想说点什么,但相顾无言。小楠考上了西南大学,去学校之前,她准备先去重庆打工,赚生活费。

小卖部门口的树上落满灰尘,枝叶摇晃着,树影错落地落在小楠的脸上。她的眼睛扑闪着,发光发亮,甚至连脸颊的雀斑都有了光泽。我想起我们认识的那天,蓬安中学的教室里,一只蝴蝶飞到她桌上,她小心地托起蝴蝶,往窗口一送,蝴蝶也飞进了这样温柔的光里。

高中的混混更多,好在没事找事的少了,我难得安宁了三年,但因为贫穷和认真读书,依然格格不入。小楠是文学社社长,属于风云人物,偏偏跟我关系好。有人暗地里偷偷笑我,她会拿着扫把去打人。别人开我们俩玩笑,她也不介意,她说,我们都是一样的人。

这话其实有失偏颇,小楠成绩好朋友多,我却一直连本科线都上不了,这还是在我拼命的基础上。那些早起的清晨,晚睡的凌晨,我常常想起我的飞行。飞机里坐着我的父亲、爷爷,或许还有奶奶、大姑和小秋。他们在沉睡,在梦里等待着那个遥远的终点,可飞机始终在云层下面。

生活的另一面也足够艰辛。学校的补助刚好够学费,干爸干妈有时会给我转钱,但我记在账上,不敢多用。高中三年,胃溃疡成了老毛病。我的病友就是小楠。

小楠父母都是农民,还有个哥哥,家里本来不让她读书,但是她成绩太好,在班上一骑绝尘,班主任每月定时给他家长做心理工作。小楠好强,一个月生活费掰成两个月用,经常跟我一起躲在角落吃汤泡饭,隔几天才加两个肉菜改善生活。

西南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寄来后,小楠父母忍痛在老家办了场升学宴,她哥哥也回了老家,在人群里面无表情地剁着鱼。那天我也去了,小楠送我一个笔记本,上面是她高中三年写的诗。她说,我的全部家当送你,走的时候你得来送我。我说,我也送你个东西。她说,你有什么送我的?我折了一个纸飞机,用力甩出去,飞机在空中盘旋两圈,落在了小楠家的猪圈里。

我去成都那年,小楠退了学,因为她哥哥要结婚,家里没有钱了。这个呼吸过云层上方空气的姑娘,被她的家庭一把拽回地面。那时候我在南充过着艰苦卓绝的复读生活,深夜接到小楠的电话,听到她遥远的微弱的啜泣。过了好久,我才开口说,别哭了。又过了好久,她在嘉陵江尽头的那座大城市回答道,嗯。

我失去了小楠所有的联系方式,也没有勇气到她家里去质问她的父母。她的父母给她办过升学宴,自然拉不下脸让她回去,我不知道他们用哪种方式来暗示逼迫,也不知道去重庆之前这个家庭内部经历了哪些毁天灭地的碰撞。大学有补助,也可以兼职赚钱,如果不是她自己的决定,没人能逼她回去。

复读的前半年里,干爸干妈来看过我几次,干妈病了,身体越来越憔悴,最后一次见到她,她说话的声音都已经很微弱。干爸也辞了职,专门照顾她。他说,风镇中学高中部的学生越来越少,过年回来的年轻工人越来越多,无论如何,你要读下去,一直往上读。

第二次高考结束,学校破天荒允许学生们撕书庆祝。我从小楠的笔记本里撕了一页,折成纸飞机,不出意外的,在空中盘旋几圈,直直地坠落。那页纸上抄了一首歌词:

奋勇呀,然后休息呀,完成你伟大的人生。

收到四川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我回到风镇。老屋后面的竹林依然挺拔茂盛,我提了高粱酒,给父亲和爷爷倒上,洒进泥土里,想说点什么,但胸口堵着,什么都没说。几座坟茔都生了杂草,我用镰刀清理完,给他们烧纸磕头,沉默地离开。

老屋门口的春联斑驳地嵌在门框上,推开门,一股厚厚的霉味和灰尘扑来,房间里结了很多蛛网。这里的人一个个的离开,这些微小的生命开始张灯结彩。我坐在以前的床上,那个飞机模型早就成了一堆烂木条。这个飞机的故事,我给小楠讲过很多次,一度是我们共同的精神寄托。小楠输给了生活,也输给了自己。生命的衰败或许是必然?我不知道,小楠一定也不知道。

去成都那天,是干爸送我。我们靠在车站外的大树上,像在等乘客的黑车司机。他点了根烟,说,一转眼你小子就这么大了,你走了,我和你干妈也回武汉,她想回老家看看,你放寒假了也来武汉过年吧。我说,谢谢你们。他没有说话,弹弹烟灰,说,你心里把我们当过家人吗?我说,以前不敢,现在敢了。他说,小子,咱俩是男人,我懂你,但别让你干妈寒了心,你知道的,我们不图你什么。

他拍拍我肩膀,说,去吧。

列车在隧道里飞驰,穿过川北的大山,穿过奔腾的嘉陵江,一头扎进黑暗尽头的璀璨,进入沃野千里的成都平原。车厢的嘈杂顿时消失了,有个隐隐熟悉的声音说,captain,可以起飞吗?那声音又自言自语地回答说,飞呀。列车突然脱胎换骨,生出翅膀,成了一架木制的飞机模型,仰起头,朝云层冲去。那个熟悉的声音兴奋地说,我们去哪里?这一次却没有自己回答。我回过头,爷爷、父亲、黄老师、杨森、小楠、还有满身裂痕的小秋,都在看着我。

我在脑海里拼命搜索那是谁的声音,却跟谁都匹配不上,直到头开始剧痛,我听到那个声音又说,飞呀。飞机摇摇晃晃地冲破云层,继续往上空前进,直到一阵刺耳的声音结束,所有的一切才回归平静。窗外一片黑暗,地球离我越来越遥远,那个声音又说,你在等什么?我被一股力推进驾驶舱,眼前是浩瀚的宇宙,那声音说,飞呀,去十万光年外。这时候,我终于感受到了熟悉的使命,在老屋仰望天空时的力量重新注满我的身体,我顿了顿,说,出发!说完,我才发现那个熟悉的声音居然是我自己。

成都

成都北站,老旧的房子,慌乱的人群。乘务员叫醒我时,我已经在梦里出了一身汗,头发一缕一缕地贴在一起,穿了两年的黄色短袖紧紧粘在湿透的胸口,我就是以这样的形象走进这个新世界的。我被挤在蠕动的人群里,当中很多都是来成都报道的学生。我们就像当年从老屋上空飞过的那群鸽子,从一团色彩,挥洒成无数点色彩。

一个月后的国庆假期,我在武汉龙泉山也见到了那样的鸽子。干爸眼眶微红,弯腰在墓碑前放了捧干花,对我说,她以前就喜欢干花,放得久,不会坏。陵园景色很好,阳光和树影一闪一闪,跟电影似的。干爸放下花的瞬间,天空上惊起了一群鸽子,从山坡的林子里直直跃起,起初沿着一个方向飞行,后来天女散花一样,四散坠落。

他们的老房子在一幢筒子楼里,离开武汉二十年,当年在这儿结婚时的邻居,搬走的搬走,离世的离世,早就换了好几批,他们回来,反而成了老楼真正的故人。干爸在房间里给我倒了杯水,说,这次该我谢谢你了。我说,你还回风镇吗?他说,不回了,我老了,留在老家挺好的。我说,我一直有个问题。他说,你讲。

我说,你们为什么到风镇去,那里那么穷。他说,因为你干妈,她刚毕业的时候在风镇支教过,怀了娃儿以后,我们就一起过去了,后来娃儿不在了,她更加离不开了。我说,你们为什么帮我。他说,我们为什么去风镇,就为什么帮你。我说,二十年,值得吗?他没说话,起身把干妈的遗照小心翼翼地挂在客厅的墙上,挨着他们的全家福,恍惚中我听见什么碎裂的声音,可是什么都没碎,一切安好。但我还是觉得,一定有什么碎了。

离开武汉那天,他没来送我。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要往前看,往前,往前。

成都吵闹,也寂静。我靠助学金和奖学金交学费,打工赚生活费,生活不轻松,但精神上前所未有的自由。我记得很多事情。地铁八号线里的风声,九眼桥流连的人们,环球中心里驼背的甲壳虫,停电的图书馆,深夜的跑道。孤独的人潮在不停地、不停地往前走,我们在地铁里擦肩而过,就能闻出彼此共同的味道。

有时候我会梦到儿时的飞行。如果在梦里遇到了父亲,我就告诉他,这个世界就是一架飞机,它在时间里不停地往前,不停地往前,有一天我们都会到达十万光年以外的地方,那里会是一个新的世界,或许是属于我们的世界,或许是抛弃我们的世界。至于我们,无论如何,只要往前走,总会不枉此生的。

在成都的第四年,我考上了川大的研究生。领毕业证那天,我们参加了一场学院组织的活动,形式是同专业的毕业年级学生跟大一新生分享、讨论,目的是鼓励他们在新的生活里继续奋斗。新生人群里坐了一个女孩,跟小楠长得很像。我一直等着她站起来提问,但她很安静。轮到我分享经历的时候,我才把视线从她身上挪开。

我讲了在南充复读和考研的两年。复读和考研都很孤独,每个人的精神都紧绷着,那时的生活也十分拮据,但这些不是最难的,难的是身边的人一个一个的放弃。我觉得这些事情并不值得讲,也给不了他们启迪。我们都还有漫长的一生,那才是真正难以战胜的敌人。我没有提起飞行,但我提起了小楠,一边说,一边留意那个女孩,她表情一直没有变化。

结束以后,女孩找到我,说,想跟你聊聊。我说,你认识小楠吗?她诧异地说,不认识,但我听说过你。我说,在哪儿?她说,我们是老乡,你复读那年,我跟你在同一个学校,你高考没上本科,复读考了川大,学校的人都知道。我说,你想聊什么?她说,我也不知道。

我们走到公园的凉亭里坐下,她慢慢叙述了一种生活,那是我和小楠触摸不到的生活。一个家庭和睦的富家女,家教良好,从小享受城市里最好的资源,自己也很努力,希望可以靠自己得到世界的认可。我问她,你相不相信,这个世界有平行空间。她怔住了。我说,平行空间里,可能有个跟你一样的女孩,过着跟你不一样的生活,她也想赢,但她生下来就已经输了。她问我,你呢?我说,我不想赢。她说,不想赢为什么还要一直读下去?我说,对我来说,能直面现在的生活和以前的苦,就已经赢了,一辈子这么长,跑到底,总还是只剩下自己。她没有说话。我接着说,所以只管往前走就好,但是走累了也可以回头看看的。

暑假快要结束,我回了一次风镇。风镇中学教职工楼下的宿舍外面堆着杂物,有张印着老师名字和头像的海报,满是灰尘,有两张熟悉的照片,下面写着:黄丽娜,高级教师,毕业于南京师范大学。杨森,高级教师,毕业于南京师范大学。

老屋已经完全荒废了。我给几座坟上了香,给父亲和爷爷倒了酒,说,我考上研了。竹林簌簌地响,我的眼睛突然红了。纸钱烧成的灰在空中飘扬起来,越飞越高,在半空中被竹叶撞得粉碎,继续升空,直到变成透明。我说,你们怎么就都不在了啊。坟前的火堆一点一点地熄灭,天上的太阳也一点一点地熄灭。

离开蓬安之前,我去了小楠家里,她哥哥告诉我,他结婚第二年小楠就走了,再也没回来过。他说,当时家里确实没有钱了,她就算读出来,家里也会一辈子拖累她,不如让她早点解脱。我忍住了揍他的冲动,说,你要脸么。他愣了一下,面无表情地说,你要是找到人了,让她回家吧。说完,他跨上摩托车,沿着乡道离开了。

这一次去武汉,我没有坐火车,买了汽车票,颠簸在244国道上,进入高速,过嘉陵大桥,驶向重庆。重庆已经没有父亲照片里那样破旧的轮渡了,甚至连照片里的背景都已经消失。到武汉以后,我在医院里跟干爸提起这张照片,他看了一眼,说,那里不是重庆,是湖北,已经被淹了。

我说,你去过那里?他说,去过,我去过很多地方。我说,最远的地方在哪?他说,风镇。我给他倒了杯水,说,这段时间我在医院陪你。他瞥了我一眼,说,小问题。我说,少来,你老实点。他沉默许久,突然小声说,应该埋在风镇的。我说,谁?他又说,应该埋在风镇的。

半个月后,他埋在了龙泉山,干妈的旁边,墓碑左边刻着杨森,右边刻着黄丽娜。离开陵园的时候,我感觉应该有一群鸽子飞起来,但天空静悄悄。我有些恍惚。在医院里,杨森问我,读完书想做什么?我说,不知道。他说,你能不知道?我说,往前走就是了,不是你说的么。其实我错了,他咳嗽两声,眼神有些急切地说,你要记得怎么走过来的。我说,我不会忘,毕业以后,我会回风镇当老师。

武汉到成都的飞机穿过云层,我却两耳发胀,胸腔里一阵翻涌。空姐给我吃了晕机药,我靠在窗边沉沉地睡了。梦里好像回到了小时候,我在老屋的院子里,拿着一块削断的竹子跑来跑去。天上飞过一群鸽子,是隔壁村子养鸽子那户人的。我用竹子瞄准天上的鸽群,喊了一声,飞呀。竹子飞了出去,穿破大气层,在宇宙里无依地流浪。它飘啊飘啊,飘到了一艘飞船里,落在已经白发苍苍的我的手上。我也说,飞吧,往前。爷爷、父亲、杨森、黄丽娜、小楠都睡着,他们已经完成了自己时代里的飞行,如今在等我载着他们抵达尽头,具体是什么东西的尽头,我也不知道,凡事总有尽头,没看到它的时候,就只管往前。我们就这样在宇宙里流浪,跟无数小行星擦肩而过,差点被无数个恒星融化,被黑暗淹没了无数次,终于看到了代表尽头的一颗小小的光点。那光点越来越大,我们的飞船此刻成了战士,伴随刺破时间的尖啸,用宇宙中最英勇的姿态一头扎了进去。我们的身体燃起火焰,化成灰烬,飘落在244国道上,慢慢融化。

我的爷爷和父亲,在那条路上完成了自己的人生,他们以为只要走得够远,生命就足够宽广。黄老师和杨森也行走在这条路上,还有小楠和这片土地上的少年们。我们在苦难里挣扎,寻找一种意义,但不是为了成功,而是为了完成一种伟大的人生,超脱这片土地的人生。可是苦难并不是主角,我们最后的敌人,都会是漫长且无聊的一生,想要打败它,就需要世界上最强大的东西,——不顾一切的勇气。只有这样的勇气能让我们直面那些恐惧、自私、悲哀、背叛、孤独。离开的人注视着前行的人,用目光告诉他,不要回头,打败它们,一直往前走,一直往前走。

“起风了,该回去了,你看,你看,所有的过往都在这儿呢

大世界,它耀眼吗,只是我再也找不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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