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先生提出,天热了,改成去游泳馆约会。

女更衣室,燕然打量周围的同类。脸上都没妆,泳衣不带胸托,副乳累赘。阑尾炎缝合线,长毛的痣,胎记,跌痂,地图样橘皮组织,妊娠纹、甲沟炎,个个儿都现原形了,散发出近乎软弱的气息——徐先生可能正是想看到这些。那就看吧。到目前,他们才见了三次,皆是庄严、得体,彬彬有礼向正经婚姻而去的。

徐先生从男更衣室出来。暴露是公平的,没有了阿玛尼与欧米茄,三十九岁的他也没了看相,挂肉成片,腿显得很短,摘了近视镜,眼白大了一倍。见到燕然,他把游泳镜从额头拉到眼睛上:“这个有度数,我得戴上。”

燕然不自在地缩了缩左肩,那里有颗红痣,多年以前的男友特别喜欢吻它。单身后,独自走在大街上,看到某个特别的人,心中一动,燕然会突发奇想,想象对方同样亲吻这颗痣。一望而知,徐先生不会是一个对红痣有兴趣的男人。

他们俩顺着扶手栏前往深水区。徐先生走在前头,长长的水道,水波像戏谑的小手一样轻拍着他们的大腿和私处。两人默然无言。徐先生所专擅的能源、贸易等话题,在这个地方,都显得堂皇了。前面的几次见面中,燕然已尝试过畅销书、自驾游、美剧、网络事件,什么都谈得来,亦随时可戛然中止。

到了一个人较少的泳道,徐先生停下,他用水抹抹脸,模糊地笑笑,一头扎下去往对面游去。燕然也抬抬腿活动着,身边突然冒出个半大的男孩子,甩着满头的水珠恼怒地咳嗽着,一边躲开燕然的注视。燕然有些忍俊不禁,突然想起徐先生刚才抹脸的样子,竟有点少年式的腼腆——是啊,没有人生下来就是那么持重乏味的。

这当然不算什么新发现,可能原因在她自己,看什么都隔着29年的浮灰与沉疴;同理,徐先生或别的什么男人,谁又会发现或在意她的少女时期!到了这个年纪,所能结识到的人,也都处在人生的中间段,年少时的痴傻明亮、瞎胡闹、虚掷、无头苍蝇乱扑,如同粗盐、大料、苦汁、老姜,都是自我“腌制”,受着、沤着、一曝十寒,到最后,大家便都到了现在这步,相互间客客气气、心事重重。

唉。要是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能够从对方身上唤起露珠般的童年镜像,那该多么了不起、多么感人哪。

徐先生游了一圈回来,神色活泛多了,冲燕然一努嘴:“你也游呀!”像是餐桌上的让菜:吃,你也吃啊。

燕然其实只会一点仰泳,动作也不标准。她使劲一蹬池边子,两只手像僵硬的风车一样往后翻,如一块浮冰似的移动起来。她突然不自信地想到自己的胸部,从徐先生那里看来,肯定显得有点平塌吧,没办法,躺下来就会这样的。继而又想到网上常有的裸泳照,一般总是蛙泳、自由泳,可要是像她这样仰泳的话……到底在乱七八糟想些什么!其实她与徐先生之间,一丁点儿性的苗头都还没有。这几年,她与异性的交往,总有着这样一个怪定律:不想结婚的,亲热得又快又猛,反之,则谨慎得像个八百年前的处女。这位徐先生看来也是彼此彼此,他刻意地授受不亲,谈论的话题亦十分保守——其实这样多假呀。也许,今天这个半裸的约会,可以打破什么吧。

燕然又仰泳着回来了,上下拍打着双腿,并仍旧觉得这动作有点儿色情:她再次为这样的联想感到遗憾。要是自己再小个七八岁,要是她对这位徐先生真心有几分爱慕,她肯定会“水性不好”的,这样,不出三秒钟,他们便会转为水草般的恋人了。这样的轻浮,是需要好年纪的。她已无能力了。

徐先生拍拍手:“游得不错啊,我就只会蛙泳呢。”语气像在激励员工。这倒帮助燕然从该死的性联想中挣脱出来。她扭过头,注意到,就在离他们两米处,一对身高悬殊的小情侣正溺死般地紧紧缠在一块儿,颇是有碍观瞻,却又离他们这么近,以致燕然都生出一股可耻:对比之下,她和徐先生,真像只是两截干巴巴的百年树桩哪。

徐先生把泳镜摘下又戴上、直面眼前这两嘟子肉:“哟……热恋嘛。”燕然想到徐先生刚才是蛙泳,头在水下,对这两嘟子肉,应当看得比她还多。

“其实,激情的程度与时间成反比。”又来了,那一贯胸有成竹的语气,好像世界上就没有他不清楚的事,更不用说恋爱这种芝麻绿豆事儿。徐先生倚着池边,一只脚呈稍息状,标准的聊天架势。如果替他套上衣服,如果把背景换成餐馆,那跟以往几次约会几无区别,“真的,激情太不牢靠,平淡才能正经过日子,只是大多人都没法接受平淡。”徐先生继续分析人生。

是啊,平淡就像麻绳,又长又结实,一捆就能捆一辈子了。徐先生所说,皆是乏味的真理,她接什么呢。正确的事情是聊不下去的。

“你呢,怎么看?”徐先生隔着泳镜打量她。他语气里的兴致真让燕然难过。他在努力谈话,像他这么多年来努力进步一样吧。

“我嘛,嘿嘿。”燕然含糊其辞。唉,其实症结就在这里,这么些年了,她就是不肯将就。哪怕就是八十岁,也有向往激情的权利不是吗。

“可是我……还是羡慕像他们这样呢。”徐先生声音突然摇晃了,显得结结巴巴,似乎也很意外自己说出这句话。他飞快地看燕然一眼,“现实就是现实。我的意思是说,在我们之间,你能接受比较平淡的感觉吗?”

燕然忽然想到他手机上的备忘录。第一次见面时,他们并排坐着吃流水寿司,接完一个电话后,他忙不迭地在手机上写写划划,燕然瞅到一长串写得如同程序编码的备忘录……徐先生锁在男更衣室里的手机备忘里,也许就写了这么一条:与其讨论平淡婚姻的可能性,了解对方的心理预期与接受程度。

燕然咳了一声,她难道真能这么答吗:她宁可被暴风骤雨浇透全身,哪怕瑟瑟发抖!可惜在游泳池不方便做小动作:喝口饮料、拿面巾纸擦擦嘴、对不起我去趟洗手间。

燕然想起那些电视名人访谈,名人会沉吟片刻,然后深思熟虑地摇摇头:这个我和那个我是不一样的。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时代和时代是不一样的,真是万能啊,什么都可以套下去:“嗯我想,平淡和平淡也是不一样的。”

徐先生有点惊讶,他把泳镜推上去,眼白一闪,几乎是感激地对燕然笑笑:“你说得太对了。我也……向往着不一样的平淡。不过,那比激情还难。”

徐先生的反应让燕然有点不安。身边的情侣开始亲吻,持久地不厌其烦地把舌头在对方嘴里掏来掏去。燕然皱起眉盯着,不怀好意地想到,泳池里所有的口水、汗液、漂白粉、皮肤屑子以及一些不便表述的排泄物,一定都参与和分享了这一漫长的吻。

有三个老头子像是比赛似的,在左边的泳道不停歇地游了两个来回,这会儿陆续抵达、靠拢到池边,呼哧呼哧喘着气。一股子老人呼吸与肌体里所独有的腐坏气味,立时在这一小块池面上漂散开来。唉,同样是头发、皮肤、齿舌,十来岁时,那般甜美,到七八十岁,又如此败坏,人们的生理反馈又向来势利,于前者,恨不能竭力亲狎;于后者则避之不久。燕然尤其的如此,诸如吹塑拖鞋,鱼缸的腥,出租车的芳香剂,一闻到这些,她马上就反胃得要吐。

小情侣那边正好有一个污物口,徐先生赶紧侧身让她走过。燕然连吐几口,加上离老人远了一些,总算好点。徐先生压低声音往她这边凑凑:“这么说,你有点讨厌老家伙?”他语气很随意,好像只是问她是否讨厌芥末。但显然不是这么回事,他一定介意她这个反应了,说不定还联想到将来与老人的相处等等。

燕然今天头一次感到失望,对他,对自己,对人与人之间的重重迷雾。实际上——人之衰老,那么庄重、令人景仰,到了末一程,多少东西都丢下来了,像真正的仙人一样吧。她只是讨厌气味,她只是表现得狭隘。就像有些人,只是表现得宽容。如此而已。

她不愿解释,只摆出肃穆的表情。

徐先生咂了一下嘴:“在你之前,我约会过几个比你小得多的。有个才念研一。她们一点都不介意年纪问题,怎么样都可以。真的,她们好像怎么样都可以。”他重复了一遍,嘴角多了几道纹路,流露出几丝忧虑。

燕然继续盯着水面,她不清楚他到底要表达什么。交往中最难耐的就是这个阶段,说话遮遮掩掩。多么枯燥啊。

三个老头又打趣着,说要再比一个来回。她盯着他们,终于看出来,其中有一个不是老头,是老太太,她穿着连体泳衣嘛。不过要光从眼袋、嘴角纹与脖子上的挂肉等处看,他们仨真是毫无差别。她抱歉地重新打量老太太,必须死命地想象,才能想到她也有过18岁、曾经被男人贪婪地抚摸过。时间,真跟这泳池里的水一样,在它里头,男人女人、小孩老人,都只是一根浮木而已。

“太年轻的,我总觉得不对。我喜欢自然界的规矩,春天就是春天,冬天就是冬天。所以你这个岁数更合适我。但是我不知道你怎么看?嗯?我们差10岁。”徐先生转头盯着她。看来这是他备忘录上的另一个重要议题。也好,合作的前提就是充分沟通。商业、艺术或婚姻,都一样。

“既然讲到这个,那我就直说喽。年龄嘛。”燕然边说边打哼哼,给自己争取时间。人们宣称“那我就实话实说”、“那我随便讲几句”、“我们举个例子”时,往往是相反的。她多想直说:她更喜欢年轻男人!尤其是这两年,中年男人的那种周全与谨慎,真他妈的太倒胃了。“就结婚而言,我赞同你的想法,我们的岁数,合适。”

“就结婚而言。就结婚而言。”徐先生重复了两遍,试图掂出其中的意思。他好一会儿没说话,稍后,冷不丁又扑到水里。

燕然留在原地做侧抬腿,一边四处张看。小情侣不见了,可能上岸另寻去处了,那个非常适合憩歇的角落现在换成了两个三点式,她们像呆在咖啡馆里似的,一心一意闲聊,不时瞟瞟侧墙上的大电子钟,可能是翘班溜出来的,即便人在水里,仍有着小职员那种精明的紧张感。

皮肤较白的那个正抱怨而炫耀地说着一个叫做“乔工”(音)的人,追求她很久了,请她吃牛排看恐怖电影骑双人自行车,可最近才知道他有过婚史。老天我真的中奖了!黑瘦的那个姑娘则一直列举着自己的种种症状:凌晨早醒、怕出门、讨厌晴天也讨厌下雨、懒得打扮、总是拉肚子什么的,并一连串地追问这是不是抑郁症前期,语气里竟像是巴不得得到肯定回答似的。

她们两个你一句我一句,如两条扭不到一块儿的线,这个絮絮地编着黑线,另一个安静听完,再另起一行絮絮地织起白线,换作对方听,并发出“嗯嗯”声。如此这般。地铁里,食堂里,微信上,都差不多,大家就是这样聊天的。人们很费劲、很挑剔在人海中选出好友、同事、伴侣,但最终就是这样,坐下来,各讲各话。隔阂是本质的,钢铁一样。燕然可以确定地预知:就在不远的某一天,她跟徐先生,或是跟另外一个男人,如同任何一个妻子与丈夫,一个拿着遥控器,抱怨秃顶与酒精,另一个玩着手机,挑剔钟点工与地上的头发。

泳池水温清凉,可燕然突感燥热,她感慨地瞧着那两个三点式,心悸中涌上一股冲动:她要跟她们当中一个换换!随便换她们当中的一个谁,来跟徐先生继续约会下去吧——毫无障碍,她将顺滑地成为另一个姑娘,自如地进入她每天上班吃饭和睡觉的地方,穿上她的衣服,跟她周围的人相处,溜她的宠物,与她的追求者共进晚餐搂抱亲吻。而这个被取代的姑娘,则会登对地站到徐先生身边,两人有了务实的进展,很快成为大街上随处可见的一对夫妇……这交叉闪回、加速跑动的画面带给燕然一阵眩晕般的成就感。多棒啊,生活就应当这样搅拌起来、推推搡搡地往前挪动!人人都是他人,他人等同于自己。她相信,只要走上前,彬彬有礼地开口提议,那两个“三点式”当中,肯定有一个,会深明大义、非常随和地接受这一“交换与替代”,A生活与B生活,就如A套餐与B套餐,哪一样不可以呢……

三只老候鸟又如期游回来了,呼哧呼哧着,溅起的水花压过了那两个轻言慢语的姑娘。徐先生还没游回来,他独自留在泳池那一边。燕然反省,刚才自己表现有点差劲吧。应当友好、积极一点。“就结婚而言”,这不正是她和他的共同目标吗。

一个老头拍着他多褶的胸部,回忆他昨天的餐食清单,另一个老头不服气地与其攀比。他们起劲卖弄着消化能力,头却都朝着老太太,似乎饭量的大小便决定了谁更为健壮、更有魅力,而她是最为要紧的仲裁人。老太太呢,听力不太好,偶尔估摸着插问一句,完全南辕北辙。燕然只得替她竖起耳朵来仔细地听。这一位的早饭:小碗南瓜粥、两小片面包、一碟子苦瓜。另一位的晚餐:烂面大半碗,咸鸭蛋半只。他们列举着这些食物,语气极为郑重,在“半碗”与“大半碗”、“两片”还是“两小片”之间,非常较真地加以区分。燕然一字不差地仔细听,舌下泛起酸水,胃里一阵阵蠕动,像是已经提前加入了这个老年组合。她费力地咀嚼并吞咽着他们的餐饭,像咀嚼着一份临近终点式的、不再抱有任何幻想的涩意。

一股酸楚从鼻腔处上升,燕然忽然想抓住徐先生的手,不是泳池对面的徐先生,而是晚年期的徐先生,牙齿掉光、晚餐无力的徐先生。也许只有到那时,她对他,或类似的男人,会有一种接近于爱情的心境:耐心、怜惜、相濡以沫。

徐先生终于出现了,脸色发红,有点倦怠,他冲燕然摇摇头:“在游泳池,你是不是觉得很无聊?”

“没有,真的没有啊。”燕然压下老之将至的意象,两只手向徐先生的方向拍打出淡蓝色的水波。“在水里说话,跟在地上不一样。”

徐先生点头:“是啊,其实,我今天是想……”

燕然“嘘”一声,对他摆摆手——更衣室那边陆续跑出来十来个孩子,才三四岁的样子,白嫩嫩的,人参果似的,围着游泳池在跑步,细软的脚掌拍打着塑胶地垫,啪嗒啪嗒地让人心痒痒。这么个封闭的空间,他们的出现如同一道明媚的彩虹,整个泳池都被衬托得更加丑陋、更加肮脏了。泳客们一个个张大嘴巴,呆呆地、无限感伤地看着孩童们。不,这只是燕然的短暂错觉,实际上,人们各自忙各的,抓胳肢窝、整理泳帽、撩水、吐痰。他们无知无觉,听任水流冲刷、腐蚀并一步步埋葬着他们。

哦,她刚才打断徐先生了,他想说什么来着?燕然侧头看看徐先生,内心里突然涌上哀求般的希翼,如果这一刻,他走近来,轻轻抱住她,说点别的什么,只要跟结婚无关,那就可以了,真的,她将没羞没耻、碎头碎脑地跟他倾倒出她没能说出的一切。说这摇摇晃晃、难以确证的生活,29年的沉渣泛起,她渴望推心置腹,哪怕对方惊骇不已。没关系,她只想全盘袒露出来,再难看也无所谓的。

徐先生似有所感,他竭力探究她的眼神,使劲思考着,嘴中喃喃:“是啊,每天到四点半,小家伙们就来了,初级培训班。嗯,这么说,你,喜欢小孩子?”他感到自己抓到了暗示,眼里射出喜悦的光。

“喜欢小孩子?”燕子沮丧得差点要叫出来。这又是一个对生育问题的讨论吗。徐先生今天到底带了多少议题啊。她几乎笑了,带着对自己的幸灾乐祸:“我只喜欢别人家的小孩子。我还喜欢别人家的狗。但叫我自己弄,实在麻烦。我不会要孩子的。”燕子咯咯笑了两声,扯谎时必须笑两声才对。

徐先生克制地掉开头去,失望像排出的二氧化碳一样,弥漫在水面:“哈哈,你这个人挺现代哦。”

如果在QQ或微信上,她或者他就会打出“呵呵”或贴一个微笑吧。妈的,人们实在是太讲究礼数了。

出现了半分钟的沉默,可以确切地感受到,他与她之间,突然松脱了,仅有的一丁点儿瓜葛,像蜘蛛网那样细的,也被吹断了。

徐先生吸一口气,摘下泳镜,顾不得脸上一圈紫色的眼镜印子,显得异常轻松:“我倒是喜欢自己养孩子呢。看着她像小米粒那样,在我手心里长大,让我烦、让我担心、让我睡不着。我一天天地教她怎么拿筷子、削苹果、学骑自行车。对了,等孩子大一点,我会当真养一只狗的,我一回家,小孩在左边跳,狗从右边扑上来舔我的手,老婆在对面骂上我几句,我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了。”他的语气自由自在,像在枝头四处蹦跳的小鸟,“你信吗,我愿意把后半辈子所挣的钱傻乎乎地全花到我家小孩身上,像我周围的人一样,供她念书、出国、买房买车,临了,她恋爱了,无情无义地搬出去把我和老婆扔在老窝里。我这就完全满意了。”他带点儿挑衅地笑起来,眼神无所谓地从燕然脸上掠过,投射出憧憬的光泽。

燕然也听得入迷了,甚至无耻地化身为女主人出现在刚才那一幕的场景里,看着孩子与狗一起扑到徐先生身上,她甚至想着,作为老婆,应当骂他几句什么呢……她当然来得及解释,一点小技巧就可以,暗示她刚才只是开玩笑。她也差不多的,正积极地在找个男人去共建一个单元、生养后代,然后步入中年、老年直至死去。她跟徐先生之间,并没有什么巨大的差异——但正是这一点,构成了一种来自理智深处、令人疑惧的障碍,像刺鼻的强力胶一样,把她的嘴巴粘得死死的。有好一会儿,她感到自己永远都不会说什么了。当然,这个永远的时间很短,只有几秒钟,跟她软弱的时间一样长。

“也挺好,天伦之乐嘛。”燕然骄傲地挑挑眉毛,左边的眉毛挑得更高一点,明显的,她比下水之前更加孤独一万倍。她瞅瞅透明而肮脏的池水,真想死命地一头扑进去,往最深处划动、一直坠沉,到无边无际的去处,到那可以获得最终慰藉的生之尽头。

她打个寒颤,远远张看望那些小毛头,他们排着队站在泳道前,每人胸前抱着一个彩色浮垫,教练吹起严厉的哨子,第一排的孩子便肉团子一样地、没心没肺地把自己扔进水里、扔到各自的汪洋大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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