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才意识到,到最后一次面对面,我只见过他三次。唯一让我留下印象的,是他硕大的鼻子,高高挺着,几乎能把他其他的器官遮挡住。他是有哮喘的,一呼一吸,鼻翼就像是张开的翅膀,一开一合。我不止一次梦见这只鼻子像火箭筒一样射向高空。说来说去,我这到底是认识他呢?还是压根儿就不认识?

第一次碰见他是在特里尔。这是一处非常具有中国情结的地方,藏着马克思的故居。每次中国旅行团来这里,都以那种回到家的态度,前来瞻仰这位影响中国一百多年的伟人的生活场景。和他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里,在那时。我在马克思故居门口,摸一块随身携带的面包充充饥。那人却走过来,用中文跟我说:你能分我一半吗?率先将我军的,就是他的那只高昂的鼻子,看着那惊异的模样,我不由地把面包全都给了他。他接了过去,掰了一大半还给我。只要这么点就够了,谢谢。剩下的面包,他全部塞进了嘴里,也是奇怪的模样,我从他的脸上,忽然发现,原来人的脸上,是可以有这么多孔洞的。

我在后来和他一起参观马克思故居的时候,一直怀疑他就是一个刚来留学的、胆子十分大的穷小子。事实上,他的家境十分富裕,至少从他的行头就能看出来。在马克思故居里,他跟我说,自己很快就要回国。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我问他是不是毕业论文出问题了。他说不是,因为他根本还没有开始动笔写。他是被开除的。

不能和家里人说,不能跟国内认识的任何人提到这件事情。他凝视着马克思用过的书桌,以一种极为平和,就像是春天里无风的湖面那样的语调开始诉说,就好像从没有人提到过他。我对马克思不太熟悉,但是那天里,我倒是对眼前这位“飞天鼻子”任敬中熟悉起来。他还是在看着马克思写《资本论》的地方,至于他究竟有没有在这里写过什么,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马克思坐在桌案前的写作姿态。现在回想起来,我甚至能看见他那时的幻想。

任敬中是国内一所二流大学毕业的学生,后来考进了特里尔附近的一所大学,只是为了让自己忘记二流大学的身份。但其实是为了让其他所有人都忘记,他任敬中曾经在一所不入流的大学学习过。“自己是没法儿忘记的。”我对他印象深刻,不是因为他的这些话是什么至理大道,而是言语之中,好像不仅仅在说他本人,也在说我自己。如果换做别的人,说不定也会有这种想法……不,不是,不是说不定,而是一定有这样的想法。于是我很喜欢他,于是和他交换了联系方式,于是他出了马克思故居之后,在街对面的一家小咖啡馆里请我喝了咖啡。咖啡的味道很醇厚,香气从鼻尖渗进肌肤,令人感到非常舒适。我们方才的参观已经让腿肚子开始打颤,任敬中一坐下来就开始揉捏。

一股暖风从西边吹来,带来了下午柔和的暖意。我们像欧洲人那样,坐在阳光底下,小圆桌上摆着两杯咖啡,我和任敬中两人之间隔着两只咖啡杯的距离,活像一幕戏剧舞台。

“你知道在特里尔什么最著名吗?”

我自然而然地摇摇头。

“一种奇特的感觉,就是时间。”他细品着咖啡,“这里的时间是滞后的,我每次来这里,时间总是往前追溯,没有高楼大厦,没有电子产品,所有东西都维持在了一种冷静的状态。”

我认真地听着,似乎这不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子说的话,我也是这个岁数,在我遇见的所有人当中,大多没有这样的生活体验。他可能心理年龄大很多,或者干脆就是读书读傻了。我认真地听着,他是头一个能把自己对特里尔这座城的感受,清晰、几乎没有错误地表达出来的人……或许,在我的周围,他是头一个,就像我在小说里读到的每一个鲜活的人物。

“我一般每周都会到这个地方来两次。今天钱丢了,这才在这地方找人帮忙。”

“你有手机啊。”

“我的手机里没有钱,也没有其他的通讯方式。”于是这时候,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会给我电话号码和邮箱,而不是什么即时通讯软件的账户。他一定是之后不想联系我了,就那刻而言,时间有点慢了。

“明明这样会方便很多。”

“我不觉得。有了它,每个人都太靠近了,要紧的,无关紧要的,亲密的想,隐秘的……在这里,咖啡也有时间,你知道咖啡是什么时候被摆上桌的吗?”他举起杯子,像是在和我做干杯的动作,脸上有一种趾高气昂的笑,但并不是冲我,他的鼻翼在一张一合,眼神已经越过了我的头顶。我差点就被他给唬住了。耍流氓的瘪犊子。我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少给我在这儿装文艺。

说着,他把自己的手机从裤兜里掏出来,戳来戳去,把屏幕摆在我面前:这是我前年来特里尔拍的照,这是去年的。我还没看完,手机就缩了回去。回头看看,他努了努嘴,我还真顺着他的指令回了头,三年了,这里一点也没有变。时间在这里停住了,像候鸟,每年都会到这儿来停一下,然后顺着火车到法兰克福,再搭上一趟顺风的航班,从这边飞到地球另一端,等下了飞机,就是未来世界了。

我这时候完全被他唬住了,我得承认,这他妈是什么神仙?

我需要一张能回法兰克福的车票。他看着手表,又喝了一口咖啡。我乖乖给了他一张20欧元的钞票。你给我的是假的吗?

你这人有病!

不不不,我是说,你给我的地址是假的吗?

假的!

我认真的!他的脸叫人看不出来认真还是不认真,但是认真的态度倒是可以体会出来,除非他是影帝了。看我点点头,他也跟着点,非常感谢,这是用德语说出来的。于是他就站起身来,整了整衣服,就顺着小道嵌进了光影当中的黑暗里。

大约过了3个礼拜,我收到一封信。其实是已经在信箱里等了我八天了,要不是我没事儿喜欢乱扒信箱,这封信,我恐怕是永远也收不到。开门,钥匙拔下来扔在柜子上,拿起裁纸刀钻进封口的缝隙里,刺啦一声拆开来看,里边是30欧元的钞票,还有一封长达半页纸的信:

在特里尔,十分感谢你的帮助,这里是三十块,希望能比你为我花费的多一些。……

本来这些就该结束的。但是任敬中却在后边又写了一些文字,写得倒是挺工整,扁扁的,平平的,有那么点魏碑的感觉:

……之后为什么没有在特里尔见到你了呢?我仍旧是每周二、周五会去特里尔,但是时间变得有些慢了,没有人在那里,没有人……

于是我把这封信又塞进信封里,扔进抽屉里。等我吃过午饭,又把抽屉扒拉开来,撕掉信封,继续看下去:

……遇见你之后,时间发生了变化,或者说,一条重新铺就的路,就摆在我面前。我能明确地感觉到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选择。写这封信来,就是为了告诉你,一是为了感谢你的帮助,二是我有了一种在特里尔逗留的一种全新体验,或许这种体验我不应该告诉你,但你应该也清楚……人是有一种冲动的。总之,非常感谢,你能慷慨相助。敬谢。

客套得有点像是小说里才能出现的内容。我放下信,电话打了过去——任敬中的电话,但是明显是一个假号码。对面用德语说是什么做钢材生意的,并且警告我,不要随便打电话过去。我感觉我受了骗,这种骗不是要我的钱,而是让我再去一趟特里尔。可以说,是骗了我的时间。我没有去特里尔。谁会没事儿尽往那地方跑呢?

第二封信在两天后寄到。内容正反面加起来,长达有二十多页。大部分是关于时间的,关于另一个人的一些情况,而不是任敬中自己的。抱着一种窥视的心理,这封信的内容我从头到尾竟然全部看完了,而且还挺好看。不自觉地,我自己在桌子旁边写了一封信,半页纸的长度,就再也写不下去。装进信封,出了门,投进信箱,寄去特里尔的邮局。信的内容是想要知道这个人究竟是怎样的,为什么要说到他……

在这封信之后,我不自觉地会担心起这个只见过一面的人,虽然只是相处了半个下午。去下面的面包店买食物,付款结账时,走到对面的咖啡店,坐在炙热猛烈的阳光底下,手里捧着一本德语版《魔山》边学德语边欣赏这本看不懂的小说时,我总会不自觉地想起那个下午,那只总想往上飞的鼻子。他这时会不会和我一样:品啜咖啡,自己仍旧抹不掉刚来到欧洲的那种旅游体验的触感,我时时刻刻都会惦念着,在毕业后将会离开这里。不管会不会再次回来,眼前的一切都注定一去不返。很难相信,在这里,我是用一种追忆和挽留的心情度过每一昼夜。那个飞天鼻子会不会也是这样想呢?我反复琢磨他信里的内容,注意力集中到了邮戳上。看来,任敬中是每次去那里的时候,就会把信从那里寄过来。我几乎能从他寄信的频次,知道他什么时候去寄信的。想要在特里尔碰见他,那就非常简单了。

那天我作为一个无所事事的留学生——其实本应该很忙——在特里尔待了快一下午,到了傍晚,才回到法兰克福。我没有见到飞天鼻子,那里该看的我都看过了,很乏味,无聊到需要开始刷手机,玩一会儿游戏。在这里的唯一目的,就是看看我自己算得到底准不准,他是不是总到这里来投递寄给我的信件。看着往来进出的人,我甚至开始觉得,他是不是给很多人都寄过相同的信件,就那天他遇见我这种随机性而言,这很可能是真的。

我走到哪儿都带着那本《魔山》,读久了,却愈发觉得中文的亲切。且愈发觉得自己原来并不懂中国话。会说但不代表懂它。我终于有点明白,为什么一直要强调学习别国的语言,它的终极意义并不意味着你能和外国人交流。而是为了不让自己忘记母语。

用来当书签的,就是飞天鼻子的信。看腻了书,就会把他的信件都拿出来看,原来寡淡如水的内容,都恍恍惚惚滋滋有味起来。就像两杯红葡萄酒下肚,眼前熟悉的东西不是走了样,就是愈发真实确切。我实在难以理解,这些内容为什么长得如此像一篇小说。是我看走了样吗?信里说的都是他的真实故事,像是记日记一样。魏碑一样的字体总是在后半段开始变形,可能是写不下去了,但没过多久,就开始重新变成了端庄的形态。可能是阳光刺眼造成的眩晕症状。

晒出汗了,风赶过来吹凉我的额头,并且警告我天已经晚了。阳光已经变成了橘红色,砖墙也被涂了像是后现代绘画作品的颜料,叫人分辨不出来,这到底是在画里,还是在画外。远处的绿茵犯了困,正打算入睡,又被风抬起了头。街道上空空荡荡,不见人,也不见动物,也更没有机会看见飞天鼻子在这风中飞舞的样子。我感到了凉意,把东西全部收起来,在他走过的阴暗处往回赶。

这封特短。

喉咙有点不顺,信里这样说。我看见这句话,心里也不顺了。他是有哮喘的,这会不会影响到他?但接下来的话却让我安心,我已经很久没有犯病了,这是慢慢变好的征兆。我还没有想过要回去,但是在这里的钱已经不多,我有一种想回去,但是又不愿意回去的念头。这从我刚刚到这里就发生了。我很担心这件事情,最近他们又在闹矛盾,我还有很担心的事情,就是我的护照哪天再也不能让我去特里尔。

欧洲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安稳,是不是?

……

把信工工整整地堆叠,放在他之前的信件的下面,我仔细数了,139页。这些内容是他手书的,总觉得丢了怪可惜,我打算弄一个文件袋什么的,把它放在一起,但这样终究是有一天会忘记,于是都放在了桌案上,上边压了一支笔。一封信辗转多时多人多地,才勉强到我手里,着实不容易。

139页纸,密密麻麻,几乎都能出大半本书了。如果有人不间断给我发这么多邮件,我铁定会把它们全部都按住“Delete”删掉。只是有些物质的东西,经了人手,就有一种痕迹,叫你舍不得丢弃。但转念也想明白了,如果写的什么都不是,干嘛要留着呢?好是真的好……或许他其实并不清楚我是否收到了这封信。也不知道我是不是会去认真读这封信。我这样想着,给他回了信,你打算还要坚持写多久?

回复:走了就不写了。

两个了字,就好像这句话向我说了两回结束。我的飞天鼻子就要走了,飞天鼻子给的信也将会终止。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急迫地想要见到这位想走就走的任敬中。我约他在特里尔见面,仍旧是周末。

两个月未见回复。

这事情很没趣。总叫人觉着他是故意在躲着我,如果是这样,又何必给我发信?我在这两个月里,给他发了六封信,这六封信越写越短,最后一封信只有一句话:见信回复。现在弄得像是我在腆着脸找他似的,没劲。但是我又觉得,总是他在试图联系我,不可能就这么中断了。事出有因,但又联系不到对方,其实挺可怕。

我独自前往特里尔,在那里享受下午茶的时光,偶尔会再进马克思的故居逛一逛,我总是会想着再去喝一杯咖啡,看着飞天鼻子从阴影里走出来。他在我的脑袋里只留下了这两个印象,一个是鼻子,一个是鼻子下的阴影。于是我只能用这两种东西来不断加深他的印象。但是这些印象,像是什么天才的画家,不是一笔一笔地加重,而是不断添上新的颜料,新的笔画,成了一幅奇怪的画像。我几乎完全记不得他的模样了。这是第四个月的事情。这个月,我会回国一次。

回国的前一段时间,我把行李收拾了个大差不差。事情很忙碌的时候,家里总是充满了灰尘,从橱柜里拿出的衣服毛絮飞天,沉寂已久的护照文件也是蓬头垢面,空气变得不新鲜,让我一直想要咳嗽。我比较担心,总是会把窗户打开,让灰尘往外飘散,不要总是跟我的鼻子作对。我没有想到自己的衣物还有各种东西,加在一起竟然有了两大箱的分量。收拾完毕,放在角落里,我感到如释重负,这些东西都是我自己曾经在各家商店里随手买的,有的是真喜欢,穿得也破破烂烂了,有的是假爱惜,只是把它换进了自己的橱柜展览。说起来挺委屈它们的,因为欣赏的人只有我一个了。

此时正值夏末,外面是炙热无比,但是却有一点好,风是温顺的。街上是没什么人的,而且静悄悄的风吹进没有太阳的阴影里,成了沙滩上滤过的沙子,柔和细腻地划过指缝,还留着一股暖意,味道像海水。两肘抵着窗边,我仿佛听见了海水哗哗作响,于是笔掉在了地上。我回头一瞧,纸片漫天飞扬,就像我的头发随风自由飘动,散落在床单上,掉在地上,更有调皮的跟着风就跑出了窗户。我立着脚尖往外伸去,脚一离地,就够着了一张,但还有十几张飘在了外边。我关上窗户,拿了钥匙就往外跑。能救一张是一张。

在电梯里,我对飞天鼻子的印象忽然又重新清晰起来,那些飘飞的信件,像是指挥台发射的信号,像是晨起的太阳,指示着我有所行动,这脑袋里的念头,立马就加满了油,鼓鼓囊囊的,就开始发动引擎。

一脑袋发懵地走出电梯,在大街上寻找一张、两张。在附近的公园里,我找到了散失的部分信件,又两个好心人也帮我找了,找到了三张。剩下的我就再也找不到了。在公园里我几乎垂头丧气地把这些东西都放屁股口袋里,坐在长椅上,晚风吹过,有些叫人伤心。这些稿件就像再也不完整了似的。我对完整有着一种偏好,这种偏好就像是朝圣,尽管大部分人都做不到真的看见神明,但是朝圣的最终结果,就是自我满足。如果我有在信件上多压一只杯子,那该多好!

我把屁股兜里的纸片都抽出来,一张张翻看,觉得还好,如果缺失了什么,我总都能记得。没有后悔药。我抬头时,华灯初上。一片隐约朦胧,这个时候我本应该回去的。我被一遍遍地告知,这里的流浪汉非常多,只是这天,我想要看清公园里的人们还在做什么。

我意想不到的是,飞天鼻子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倘若有什么机会能够给我重新来过,我想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杯子压在信上。我的想法可能在别人看来没有那么重要,但是在我这里,却让我记到了现在。我很感谢那阵风,吹走了的,是本该缺失的东西。

但是那天晚上,飞天鼻子来到了我身边。他重新帮我书写了那几份缺失的内容。在他放下笔之后,我才惊诧地发觉,原来自己最担心的不是丢失的内容,而是他动笔写过的痕迹。

我们俩在屋子里吃了点午餐罐头,他说,我前段时间在医院里住院,看鼻子。现在鼻子好很多了。

你这应该不是鼻子的问题。

我知道不是鼻子的问题。但是总比以前好很多了。

我们俩都没有提及约在特里尔见面的事情,我也觉得这件事情已经完全不重要。

你说说看,回国之后打算怎么办?

我说?我很犹疑,我并没有想清楚,我也没有想,我更没有想到要想这件事。很多时候,我们无法避免地要跟着一些东西走,比如时间,它是牧羊人,我们是跟在后面的羊羔。

你不是要回国了吗?他斜眼看了我的两个大行李箱。

不是,我回国之后还会回来的。

我们恐怕再也见不到了。任敬中说话时没有什么伤感的语调,像是经历过很多这样的事情。

其实你只要把手机用起来,我们就完全有机会再见面的。

不会的。他笑了,是一种古老的笑,不是现代的。我听过一个笑话,他说,一个人怎么才能真真切切体会时间慢慢过去的样子?

我摇头说不知道。

就是在一家排队的商店门口,跟着队伍等上一个小时,你就明白时间是怎么慢慢流逝的了。

我笑出了猪叫一样的声音。

我还会给你寄信的,但是等我回国,我就不会再给你寄信了。

为什么?

时间不属于我。他说。

我们都不再说话了,晚风吹进头发里,我们都发现了。

我早上起来时,见不到任敬中了。地上的卧铺被叠得整整齐齐,门也悄无声息地关着,就好像从没打开过。昨晚究竟有没有来过人?被子是我自己放在地上的吗?醒来时,我已经很难分辨了。阳光很不错。在这种时候出发去机场,我觉得是挺幸福的一件事情,毕竟在飞机上,我想要做自己的什么事,没有人能拦得住我。一切都等下飞机再说。

我在底下的信箱里没有发现新的信封。他是个挺有深度的人,我比较喜欢和这样的人一起说话。记得有一封回信,我是跟他说了自己在国内的地址的。我其实挺希望能再一次见到任敬中。

回国之后,爸妈还有家里的五六口人全部挤在两辆车上来欢迎我回家。这样的热情叫我一时间喘不过气来。

妈妈总是先开口,紧接着爸爸接茬,再后来就是爷爷、奶奶,都在旁边叽叽喳喳说着,我不知道哪一句不该回,哪一句该回,怎么回。

我其实已经完成了学业,但是还有一些东西,需要在学校处理,这一次回来,主要是看看有没有工作机会,我准备好了正装,却发现国内的公司很少注意这些,没面试两家,我就自己换回了运动卫衣。

我和任敬中确实又见了一面。这一面,我们见得很匆匆,因为在机场。他的飞天鼻子被绷带绑住了,说是因为医生发现他的鼻子是对呼吸系统产生影响的,需要对他做一次纠正手术,只要鼻子不朝天,他的呼吸系统疾病就会好一些。于是他做那次手术,也很成功。现在,他的鼻子盖着被子,再也不用飞上天了。那天,我们俩互相道别前,他跟我说,我的信已经写完了。我写的不是信,而是一篇故事。

是小说?

你也可以这样说。任敬中说话时发出的鼻音很有趣,但是话说不太利索了。这句话他重复了两遍。

接着他拿出一封信,然后递在我手里,说,里面是我的地址,如果你想找我,可以直接寄信给我。

万一寄丢了呢?

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了。于是我们俩就这样告别。

十一年以来,我给他寄过几封信,就是刚刚回国的那会儿。他也回了几封信给我,还寄了几张照片,我收到他的照片,看着很怀念,当时我们一起在特里尔的事情,我乖乖地把所有的面包都给了他,他把只撅了一点下来,自己吃,剩下的都给我。他的飞天鼻子现在已经变得跟寻常人一般大小,如果说不知道他以前的样子,茫茫人海中,你万不能分辨出他和别人有什么区别。如果哪天能和他碰见,我会认得他吗?

我最后一次寄信给他,就尝试和他约见,就像那次约见特里尔那样。结局也相仿,没有得到回复。后来因为工作忙碌,我再也没有去和他联系过。

前不久,我辞了职,得到了一些喘息。在去博物馆看展的路上,我想起了特里尔。这是个奇妙的城市,在那里,时间是缓慢,甚至静止的。我偶尔想起,自己那时仿佛能看见马克思在桌前写作的样子,现在,我想起的只有自己当时站立的样子。

没过多久,我资金短缺,开始寻找工作。在等待面试的时候,我回想自己在特里尔的日子,那里安静,我风华正茂。在那时,我经常去特里尔,去特里尔看马克思的故居。我会随身带着特效气雾剂,在那边的小咖啡馆的圆桌上写信,想着寄去哪里。

那时,我常常会问自己,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做什么?

现在,这句话却往往成了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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