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喜欢狗,也喜欢吃狗肉。”

这一天气温突然变高,我和她穿着内衣裤压着棉被躺在床上,后窗开着,紧闭的窗帘一动不动,前窗外头是走廊,里外都糊上旧杂志内页,还是有缝隙,不时有个人影在外探头探脑。刚进入四月份,对于这个靠海的福建乡村来说,本应是潮湿阴冷的天气。

时隔三年,她是第二次跟我从北京来到老家,第一次她只待了两个多小时,和我一起站在二楼的屋顶天台上,妈妈在下面的厨房里炒菜,闻得到葱头油的香味,还有青菜下锅的“滋啦”声响。她努力勉强地保持着微笑看我听我指点村庄,看着听着突然就抑制不住地哭出声来,蹲到地上,捂住脸,说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特别想哭,根本控制不住,我内心隐隐有些愤怒,却也能理解一个从小在北方大城市生活的女孩的酸楚,特别是她不停说着“对不起”的时候,毕竟我也在大城市生活过那么多年。

匆匆吃过饭后就送她去城里的酒店,随后用大半年的时间让她慢慢忘掉当时突然涌现出来的难受,难以接受。这一次她跟我回来给我父亲做七十大寿,虽然我们还从未谈过结婚的事,但在一起生活的时间足够久,按她的原话是,这个面子她必须给我,不然就显得是她太过分了。遇到疫情,这一呆就是三个多月,我们认识快七年了,对彼此已经知根知底,这三个月更是查漏补缺,把自己经历过的,看到的,听过的,都拿出来分享了一遍,分享完又深入分析,包括她和前任们的感情,以及我的,我们的感情也像这反常的天气,突然升温。刚认识她半个月还没正式确认关系时,我们就一起去泰国旅行了一个多月,我知道她喜欢温暖,她比我更适合当一个南方人。她根本听不懂我们这的方言,一天二十四小时,我几乎每刻都陪在她边上。她很喜欢听我说故事,都是突然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可惜我没有使用录音笔的习惯,不然可以更快成为著作等身的作家。

三年的时间,妈妈把两层楼变成四层楼,在第四层特意给我简易装修了一个房间,说是以后留给我做婚房,虽然我一再和她强调过自己是不可能再回到农村来过一辈子。房间里东西不多,最让她好奇的是放在墙角处的一个保险箱,我和她说过自己家当年也是这个村子里的第一个万元户,妈妈有一家属于自己的小工厂,当然,已经倒闭二十几年。两年前妈妈摔了一跤,什么都记得,又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事,查来查去,最后发现是把这个保险箱的密码给忘记了。我给她说过不少关于这个保险箱的故事,姥姥家祖传的羊脂白玉镂空喜鹊玉佩是我偷的,已经被我摔成三瓣;爷爷三本晚清时期的棋谱,被我拿去换了一本全彩的《葫芦娃》。她痛心疾首,“我的,那都是我的。”不过现在我们呆在床上,头朝向床尾,再一次把放在床底下的我以前的所有照片拿出来翻看。

“他叫董巨擘,我很难向你形容这个人,只能说,腾讯和新浪新闻上那些愚蠢的事情放到他身上特别可信,他似乎天生带着霉运,在阳台上做爱,阳台会塌掉的那种,他也早就习以为常,做出再愚蠢的事情,再尴尬的情况发生,都能坦然面对。”

我的手指指着大学毕业照中站在最后排正中间位置的那个人,只有他一个男的在咧着嘴笑。

“要是他再年轻个二十岁,只要你拿着手机跟在他身后,就能让他成为抖音或者快手上的网红。”

我和她并排卧在床上,手臂贴着手臂,那种颗粒感比细腻光滑要美妙得多,我扭头看到她的耳垂,那是她最敏感的部位。笔挺的鼻子总是让我忍不住想要去捏一捏。微微撅起的小嘴,她不喜欢接吻,我们只有在做爱到最兴奋时才会忍不住接吻。深乳,她总是嫌弃自己的乳房太大,像个累赘。看着她我就觉得开心,一开心就会说很多话。我们已经在一起足够久了,已经很难会有那种强烈的肉体上的欲望,但这不妨碍我对她的喜欢,百看不厌,越看越喜欢。

我的手指移到最前排右边第二个的那个女人,“这个是他大学时的女朋友,我们背地里都叫她母狗,她的腿很短,屁股往下掉,像一条腊肠狗。”

“呵,你们男人。”她冷笑摇头,对我的语气表示不满。

我的手指指向另一个男生,“女生给他起的外号叫‘移动的大便’,因为他喜欢在女生宿舍门口飘来飘去。”

“狗。”她喜欢叫我“狗”,在不知道怎么接我的茬时也喜欢说,“狗。”

我伸出手摸摸她的脑袋。

“你说你们当时男生和女生住在同一层楼,而且没有隔断,随便进出?”

“哪个是你女朋友?”

“我跟你说过,我大学没有谈过恋爱,那时候只顾着写小说了。”

“呵。”

我意识到她马上会问我当时最喜欢的是哪一个女生,虽然她喜欢听我说故事,但是她更喜欢问我问题。并不是说我不愿意坦诚布公,但我始终认为自己还算是个聪明人,她最欣赏的也是我的聪明,总是自称像个小傻瓜。像个傻瓜,所以才会跟我在一起这么久。

“我要开始写小说了。”我合上相册从床上爬起,“写完给你看,就写董巨擘和他的母狗的故事。”

她翻了个白眼,仰面躺着,双手举着手机开始玩游戏。

军训刚结束,十一假期第一天,董巨擘就约水水去学生街上吃宵夜。看对眼是军训的第一天,教官让男生女生分成两列,他们面对面站着,董巨擘帽子故意戴歪,咧着嘴笑,她不停舔着自己的嘴唇。第一次说话是去实弹打靶,她在第一坑位,他在第二坑位,排队等候时她突然和他说话,带着撒娇的语气,说自己好害怕,怕一环都打不中,他咧着嘴笑,没说话。打靶成绩出来,一人五发子弹,她的靶上有十个弹孔。

从学生街到他们宿舍要爬一个坡下一个坡,再爬大半个坡。这所大学的新大学城正在收尾阶段,他们是这个老校区的最后一届,按照辅导员说的原话,就是狗不理的一届,让他们混到毕业证不出乱子就行。又是整个大学最不受待见的美术系,他们的宿舍并不在校区里,而是借的人民武装学院的一栋老楼,没有舍管,男生女生宿舍都在同一层,没有隔断,随便串门。

武装学院的大门出入麻烦,为了抄近路,男生都是直接翻宿舍边上那堵一人高的小围墙去美术系上课。山坡幽暗,董巨擘走一会就停下等水水,他身高一米八多,腿长走路快,水水刚好一米五,上半身比下半身长。他们一个不催,一个不喊,走走停停用了一个多小时。他们的脾气都好,能说的话不多,也不嫌少。

快走到那堵围墙处时看到火光,围墙对面路边有一堆还没有熄灭的篝火,不时炸出一些火星,紧挨着一堵加了铁荆棘的矮墙,那堵墙后面就是美术系,往前一点有个铁门。

董巨擘走过去看,篝火上架着一支铁棍,铁棍从一只狗的嘴巴里穿过去,又从屁眼里穿了出来,没有去毛剥皮,也没有开肠破肚,一股烧焦的味道。水水也凑过去看了一眼,说了一句,真恶心。董巨擘咧开嘴呵呵笑一声,把脚边的一块石头踢到火堆里,蹿起一束火焰,又迅速缩回去。

水水走到马路另一边双手拉住围墙边沿,以她的身高要翻过这堵围墙有点难度,董巨擘扭头看一眼,又看看架在火堆上的这条狗,几步走过马路,蹲下身子,把脑袋伸到她胯下,站起来,两只大手掌刚好托住她的两片屁股,把她放在围墙上,她跨坐在围墙上,朝他伸出手,他摇摇头,双手搭到围墙上时又扭过头去看一眼架在火堆上的狗,他松开手,走到那个火堆边上,往前走几步,从草丛里抱出一只小狗,他把这只小狗递给坐在围墙上的水水,然后双手一撑,脚已经跨上围墙,他没有停留,翻身到了围墙里面,把水水和那条狗一起抱下了围墙。

往宿舍走的途中,他突然跟水水说,“你知道那些偷狗的人都是怎么偷狗的吗?”

“用绳子套?”水水说,“我听人说过。”

董巨擘摇摇头,“我以前见到一个男人骑着自行车在我们村子里绕圈圈,几乎穿过了每一条小巷,车的后面拖着根绳子,绳子后面绑着一个塑料袋,袋子里有水,一路拉出水迹,很快就干了,他骑着车进了村子后面的树林,树林里还有另外几个人,边上放着一条被割掉生殖器的母狗,他停下自行车,解下那个袋子,把它抛进一块空地里,那袋子里泡着的是母狗的生殖器,那天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村里的公狗都鼻子贴着地面走进了那片小树林。”

他们边说边一起走进董巨擘的宿舍,就在第一层第一间,宿舍里没有其他人,进门之后,董巨擘从水水怀里抱过那只小狗,扯开它的后腿递给水水看,“是条母狗。”

当天晚上,水水和他一起睡在靠窗户处的上铺,他们都熟门熟路。

“这两个人听上去有点奇怪,好像完全不搭,却又刚好互补。”她不喜欢看我写的故事,喜欢听。“一人五发子弹,她的靶上有十个弹孔,这段还挺浪漫的。”

“这两个人我都不喜欢。”她想了想又说,“你老写这些不会有人喜欢的东西干吗。”

“还没写完呢。”我说。

“哦。”她在床上翻了个身,继续刷手机,“昨天我和我闺蜜聊,她老公现在做直播卖货,说已经成为头部了,说现在短视频和网大都不错,他们有平台资源,要不你也写点好卖的,我们自己来拍也行,其实花不了多少钱,只要能出来一个就没问题了,其实你都不用写,有大纲就够了,你现在最关键的问题不是怎么写,而是怎么卖。”

“你哪个闺蜜啊?”我打了一段字,又一个字一个字删掉,重新想。

“Q姐。”

“好吧,反正你的闺蜜我一个都没见过。”

“就是我上次说出车祸把人给撞死了的那个,她可真行,要不是出了那事,估计她还不想结婚呢,她老公挺配不上她的其实。”

“就是那个大学时性爱视频被前男友发到网上的那个?”

“你这人挺没意思的,人家好心想帮我呢。”她从床上坐了起来,“算了,跟你说不来。”

我合上电脑,哄了她几句,和她说一起去村子里走走,下楼时妈妈问我们要不要一起去庙里烧香,因为疫情,今年没有闹元宵,现在情况好转,村里放松管制,生产队安排村民轮流去给菩萨烧香。我知道妈妈的意图,无非就是想让我带着她去兜一圈,好堵住那些亲邻爱说闲话的嘴,我是村里年纪最大的单身狗,虽然一直都有女朋友。女友微笑一下,没有说话,我主动跟我妈说,现在情况还不稳定,让她戴上口罩先去,我和女友在村里转转,晚点再过去一起烧个香。

我妈推出一辆三轮自行车,载着半车贡品往大庙方向骑。我和女友戴着口罩跟在后头慢悠悠走路,相信没人能认得出我,十来年时间,我回家的次数不多,每次回来也几乎都不串门,实在是都聊不到一块去。去年我跟女友说我们村快要拆迁了,她不信,说我老忽悠她,一直忽悠到她不好嫁人了,我就让她跟我回家看看,眼见为实。我们家在村东边,大庙在村西边,在市里的拆迁规划里,村西边已经都签了拆迁合同,房子也拆完一大片,因为疫情,暂时停下,村东边这块,按我妈的说法,也就这一两年,两三年的事,所以大家才拼命地往上加盖房子。

等到我妈身影消失的时候,女友突然跟我说,“木木前几天和我说她爸爸生病,回沈阳了,有一块北京车牌想要卖掉,我挺想要的,可是不是北京户口过不了户,她给我出了一个主意,说反正她爸和我妈都单着,不如让他们假结婚,这样就能过户给我了。”

“哦,木木和她那个外国老公去杭州了?”我说,“她帮老公找到工作没?”

她拉住我的手,“我妈生气了,这几天都不理我,我都不知道怎么说。”

“嗯,也为别人想想。”我说,“你妈还不知道你在我这呢?”

“要是她知道我找了个农村人,非把我打死。”她说。

“呵,她自己不也是个农村人。”

“所以啊,她好不容易变成了城里人。”

“行吧,咱们不说这个了。”

“要不你问问你妈?”

“问什么?”

“问她愿不愿意和木木她爸假结婚……”

我一下甩掉她的手,“你都在想什么呢,你的意思是让我妈跟我爸离婚,然后去和别的男人假结婚?你是不是疯了?有必要吗,为了一块北京车牌,你现在连个车子都没有。”

“是啊,是啊,我都跟你一起六年多了,连个车都没有。”她跟着喊,“河北的房子还是我自己买的,我和你要求过什么吗?”

路边有人看向我们,我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拉回她的手,“那样活着太狗了,你这么说我真的受不了,好像事情已经发生了一样。”

她的眼泪一下就冒了出来,“对不起,现在很多人都那么干,我就是太想要一块北京车牌了,我再也不想呆在河北了。”她开始抽泣,“我就是突然想到的,忍不住才跟你说的,又没有逼你,你凶什么凶?”

“我知道。”我叹一口气,抱住她,“但有些事真的不能说不能做,连想都不应该想的,太病态了。”

我和她在村西边的废墟周围走了一圈,没有去大庙那边。她说自己也觉得奇怪,第一次来到我们村时,虽然感觉南方的农村和北方的完全是两回事,房子都是两层以上的,六七层的也不少见,但她就是不喜欢,现在看到这些被推倒的房子,反而感觉顺眼多了。她是个有什么就说什么的人,实诚,这一点我特别欣赏。我们在废墟周围走,听我说小时候的故事,她的目光一直在那些倒塌的房子上打转,说农村应该有不少老古董,说不定我们能找到一些。她是个玩艺术的,看到什么都想往家里搬,之前去泰国,她还想让我把一个扔在路边的三四十斤重的佛头抱回国。她早就盯上庙里已经被人供奉了几十年的那尊陶瓷烧的啸天犬,让我记得这座庙什么时候拆掉让我妈去拿回来,她想要什么,我妈都能答应下来,我妈就是能什么都答应了再说。

我和女友走到一栋独立的三层小洋楼前,四周的房子都拆了,就剩下这一栋,门窗紧闭,已经荒废了有些年头,外墙全部贴着瓷砖,到现在也不落伍。

“这房子的主人是一个寡妇,儿子才三四岁时老公就死了,她没有改嫁,也没有搬回娘家,硬是把整个家撑了起来,二十几年前就盖起来这么一座房子,好吃好喝送走公公婆婆,还把儿子培养成一个博士,送去了美国。”我说。

“这么厉害,她是干吗的?”她说。

“是一个裁缝,收了很多学徒。”我说,“听说头几年附近几十个村子想扒灰的男人可以从村头排到村尾,都被她用针扎跑了。”

“怎么样,我一直说女人其实比男人更高级。”她说,“你看看你妈,忙里又能忙外。”

“你想不想继续听啊。”我说。

“你说,你说。”她用脚尖把地上一个发光的亮片挑起来,是一颗铜纽扣,顺手揣进裤兜。

“她儿子去美国之后基本就不回来了,她也老了,就把裁缝店给关掉,皈依了,每天早上起来把落在房前水泥地上的落叶一片片捡起来,放在围墙下树根旁的一小片泥土地上,然后坐在门口念经,完了之后做屋子里的卫生,做饭,吃完之后坐在二楼的佛像前念经,吃早上剩下的饭,一直午睡到太阳快下山,站在门口的栏杆前,手里拿着一炷香念上几百遍‘南无阿弥陀佛’。把香插进用易拉罐做的吊在半空中的香炉里,然后开始捡下边水泥地上的落叶,堆放到对面的泥土地里,每天保持着同样的节奏,一分钟都不差,一丝不苟,他儿子第一次从美国回来,怕她寂寞,就给她买了一条狐狸狗,后来好几年都没有回来。她慢慢精神就不好了,在她眼里,每个人都是魔鬼,自己的儿子也是,儿媳妇和孙子全都是,是来把她拉入苦海的,她养的这条狗也没有朋友,附近有很多狗,它一直都没有被拴上链子,但是它的活动范围就在她的脚步丈量过的区域之内。偶尔也会有一些公狗会跑过来找它,但是每一只向它凑近的公狗都被它咬跑了,而且它专门咬那些公狗的生殖器,村里的男孩子都不敢从她的房门前走过,宁愿绕一大圈路,他们还给它起了一个外号叫‘铁处女’,有几个胆子比较大的孩子试图毒死它,但除了老寡妇喂的菜,其余的东西它一概不碰,村里有些老人担心自己家小孩,让她把这条恶狗扔了,但是她说,‘它既然来了,就跟我有缘,就得留下它。’说多了,她就拿扫落叶的那把扫帚赶人。在她孙子都五六岁了,她儿子才带着一家人回来看过她一次,孙子拿一根香肠想要喂它吃,却被它咬了一口,儿子心疼得不得了,拿起她打扫佛龛的扫把去打它,它也不吭声,她抢过他手里的扫把打他,一边打一边说,‘南无阿弥陀佛,打你这个恶魔,南无阿弥陀佛。’最后把他和孙子还有儿媳妇一起赶跑了。”

女友双手搭在窗沿上往屋子里看,看一会之后转过头来跟我说,“继续往下说啊。”

“她和那条狗一直相安无事,从它被抱回来之后,她就没有抱过它一次,它也从没有去蹭过她的脚,她在屋里时,狗就在屋外,她在台阶上念经时,它就在台阶下的马路上,她在下面捡落叶时,它就趴在门槛上看着那晃悠悠的香炉,它来例假时,总是拖着屁股在屋子前面的空地上绕圈圈,地面上全是血迹,她就站在门前的台阶上多拿一炷香多念几遍‘南无阿弥陀佛’,然后用拖把清洗那些血迹。”

“你知道得可真清楚,说得好像你整天没事干就盯着她们。”女友说。

“是我妈跟我说的,她儿子是我们村里唯一的博士,还去了美国,家里有小孩的谁不盯着啊,天天拿来教育自己的儿子,要读博士,要去美国。”我笑了笑,摇摇头,“我妈还说她念佛后吃斋,最讨厌卖猪肉的路过家门口,有了那条狗之后,她每天都要给它买上三两。”

“行吧。”她走上台阶,用手推推那个紧闭的大门,露出一条缝,她凑过去往里看。

“她是在太阳下山前死的,她念完经后想要踮起脚尖把香插进香炉里时翻过栏杆跌了下去,不过没有流出一滴血,死的时候眼睛看着天空,慢慢闭上,而它坐在台阶上,把头伸出栏杆,看了她整整一夜,第二天早上有人发现她尸体时,几乎已经被落叶盖住,她儿子回来奔丧,所有的法事都办完,她的骨灰也入葬之后,他想要锁上门离开突然意识到有什么事不对劲,然后他发现它趴在马路对面的那棵树根处一动不动,黄色的毛发几乎和堆在那里慢慢腐烂的落叶融为一体,他犹豫了一会,重新打开门,进厨房煮了一锅白粥,炒了一盘青菜,自己吃饱之后,把剩饭和剩菜拌在一起,用她吃饭的那个碗盛了,端过去放在它的面前,它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脑袋一歪,死了。”

她回过头看我一会,“没了?”

“没了。”我耸耸肩,“她儿子从那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还不如你那个大学同学的故事呢。”她说着走下台阶,和我往回家的方向走,刚拐个弯,突然蹿出一条大黑狗,把她吓了一大跳,那条黑狗也被吓了一跳,用力吠叫几声,我弯下身作势要捡石头砸它,它夹着尾巴边叫边跑了。  

快到家时,她跟我说可以回北京继续当狗去了,再待下去她就什么都不想干了。

我说好啊,等我把这个小说写完,就买票回北京,反正都呆这么久了,也不差这一天两天,回到北京,我什么也不干,帮她一起把想要拍的那个艺术影像拍出来。她让我抓紧点,只给我两天时间。她说她不想做艺术了,回北京后要去找个地方上班,好好赚钱。我说,那也挺好的,我也会再试着去找个工作。

“别啊,你还是好好写你的小说吧,都写十几年了,钱很重要,但其实也没那么重要。”她说。

“写二十几年了。”我说。

吃晚饭时,妈妈明显有点不开心,没有明着说,暗暗抱怨我们没有去庙里找她,跟她一起烧香拜佛。为了转移话题,我说到寡妇家的那栋房子,妈妈说现在联系不到她在美国的博士儿子,女友很好奇,说要是一直联系不上那怎么办,那个房子就不拆了?妈妈说今天烧香的时候刚好听到村长老婆说这个事,说是这两天就会拆掉,这笔赔偿款先放在政府的账户里,要是什么时候那寡妇的儿子有回来,到时候再把这笔钱给他。女友说这个博士还真是不孝,妈妈叹了一口气,说这也怪不得他,这个寡妇自己也有问题,名声不好,能念到博士的人,谁不重名声啊。女友很好奇,问我妈是什么回事。在我家住了三个月,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和我妈聊这么多,我妈也乐得多跟她说些话。

说来也奇怪,我妈自从摔了一跤,除了忘记那个保险柜的密码,倒是记起了更多事,从小我就爱听她给我说故事,有时候我跟女友说她给我说的村里的故事,有些记不清的就会去找她求证,她都记得,而且说的都是和当年给我说的不是同一个版本,但也丝毫不冲突。

“你还记得外婆家边上的那个裁缝张不?”我妈问我。

“裁缝张?”我努力想了想,“噢,就是那个很壮,但是两条腿软塌塌像面条一样,只能整天盘腿坐在椅子上的那个?”

女友认真地剥着一个橘子,把上面的筋丝都剔除掉,掰了一半递给我妈,我妈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美滋滋地掰一瓣放进嘴里,我特别惊讶地去看女友,她的脸突然就红了,横了我一眼,伸出手在我大腿上拧一下。

“对,东张西柳,说的就是他们两个,当年他们拜的是同一个师傅,后来他们师傅死了,这附近几十个村就都只认他们两个的手艺。”我妈一边咀嚼一边说。

“你没见过那个裁缝张,能吓死你,小时候我做过很多噩梦都和他有关,他很白,完全没有血色的那种,全身的肉感觉都是软绵绵的,很胖,但是他的两条腿萎缩得厉害,这么和你说,那两条腿比他的两只手还要瘦小,盘在椅子上好像没有下半身一样。”我跟女友说。

“你别插嘴。”女友说着掰了一瓣橘子塞进我嘴里。

我妈笑着点点头,再吃一瓣橘子,“我没有见过比他还要嫩还要灵活柔软的手了,那个姓柳的比他还是要差一点。”她一边咀嚼橘子,一边组织语言,“我说到哪了,对,她名声不好。”

妈妈眯起眼睛又想了想,“她手艺很好,但是脾气很差,她对找她做衣服的人脾气很差,但是对自己的那些徒弟挺好的,护犊子。”停一会她又说,“裁缝张不一样,对找自己做衣服的人很好,但是对自己的徒弟很严厉。”

女友又剥开一个橘子,我趁妈妈没注意,把她手里的橘子拿过去,去掉上面的筋丝,她满意地点点头。

“他们两个是偷偷好过的,但是裁缝张最后没有娶她,因为她脾气不好,他受不了,这个事他亲口和我说的,邻居嘛,总是知道的要比别人多一点,往上算起来他还是我表叔。”我妈说。

“以前我妈也是村里的干部,差点就被保送去念大学,因为家庭成分不好才被刷下来。”我和女友解释,“后来我妈自己办了个工厂,小时候家里总有人来找她说事,什么都要和她说,让她帮忙拿主意。”我掰了一半橘子给女友。

“嗯。”女友点点头,没有接,张开嘴,我摇摇头,掰了一瓣放进她嘴里。

“农村老太婆,念念叨叨的,不嫌我烦就行。”妈妈接过我递过去的半个橘子,“师傅死后不久,裁缝张就结婚了,娶的是他家自己的童养媳,他家以前也是地主,那个姓柳的倒是没有过来闹,她不是我们村的,但相隔不到半年,就通过说媒的嫁到我们村,一开始还以为娶了个聚宝盆回来,但是不到八个月,她家博士就生出来了,八斤重,后来闹起来才知道她跟裁缝张的事,她那老公是有名的穷要面子,没本事爱喝酒爱赌钱,又舍不得休了她,因为一家人就指着她赚钱呢,当初她嫁过来的时候村里人还奇怪呢,那么水灵有能力的一个人,嫁谁不是抢着要,偏偏要嫁给这么一个男人,后来才明白,那是故意气裁缝张呐,这脾气啊,哎。”妈妈不停摇头,“她那老公整天喝酒赌博,赌博喝酒,打她骂她,伸手要钱,但是她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要多少给多少,就那么怼着不走,公公婆婆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什么都没看到,她老公整天喝酒,终于把自己给喝死了。”妈妈摇摇头,“是掉到茅坑里淹死的。”

女友轻轻叹一口气,从桌底下伸出手放在我的大腿上,我轻轻握住,用力捏了捏,她也用力捏了捏。

“谁知道他是不是自己掉茅坑里淹死的呢。”妈妈突然说了一句,剥开一只橘子递给女友,女友接过来放到我手里,我慢慢地剥去筋丝。

“她就是连累自己的儿子,从小到大整天被人狗杂种狗杂种的叫,你们说,心里能舒服吗。”妈妈说。

“那也不能把什么都怪到自己妈妈身上,再怎么说,能供他念到博士,他妈应该是对他最好的那个了。”女友忍不住说。

“是啊,就是对他太好了,对他越好,他就越觉得她对不起他啊。”我妈说。

女友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

“你说她名声不好,是因为她后来乱找男人吗?”我问。

“那倒没有,她是真的守了一辈子寡。”妈妈说,“一个道理啊,她越守得住,那些男人越吃不到腥,传的坏话就越多,名声就越差啊,她老公刚死的那几年,那些男人啊,就像发情的公狗从四面八方嗅着味道赶过去,就没有消停过,也只有她挡得住,头发里,衣服上,裤腿啊鞋面啊,到处都藏着针。”妈妈拿起一个橘子又放下,“都觉得传得多了,假的就变成真的,她也就屈了。”

“那她儿子怎么不去找那个裁缝张呢?”女友愤愤不平。

“找过,被赶出去的,裁缝张死活不认账,说他妈就是条母狗,谁知道他是她和哪条狗的种。”妈妈说,“被她妈知道了,一路拖回家,一边走一边用针扎,把针都扎断了,他愣是没哭过一声,后来除了读书,他就什么都不做,就是不停地读书。”

“唉。”女友叹了一口气。

妈妈跟着叹一口气,“他从美国回来,还要送她一条母狗,那是在骂她,故意在气她啊。”

“唉。”我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那个晚上女友一直闷闷不乐,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我坐在电脑前把妈妈说的故事都记下来。

“别写了。”她突然坐起来冲我喊。

我回过头去看她。

“别写了。”她放低声音,张开双臂,“过来抱抱我。”

我合上电脑,摸黑走过去,坐在床边,抱住她。

她把下巴搁在我肩膀上,不说话。我伸手摸摸她的脑袋,她抬起头,和我在黑暗中对视,我微微低头想去找到她的嘴唇,被她躲开,她把头埋在我的胸口处,“好难受啊。”

“嗯。”我轻轻地摸她的脑袋。

“那个裁缝张真不是个好东西啊。”她说。

“唉。”我叹了一口气,“好好睡吧,实际上是什么样的,我们也永远不会知道。”

“嗯,我就是觉得很难受。”她用脑袋在我的胸口蹭一蹭。

“嗯,我明白。”我说。

我们并排躺在床上,都不再说话。我能感觉到她和我一样,也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能听得到彼此的呼吸,房间里所有物体的轮廓慢慢呈现出来。

她抓过我的右手,把它放在她的肚皮上,我侧过身子,轻轻地亲一下她的耳朵,她也侧过身子,伸手环住我的脖子,轻轻地亲了一下我的嘴唇,我轻轻翻身,把她压在身下。

我们彼此抚摸了很久,脱光了衣物,她轻轻按住我的手,微微喘气,小声问我,“还有套套吗?”

我想了想,摇摇头,“没有了。”

“噢。”她深吸一口气,“那要不还是算了吧。”

我沉默了一会,点点头,躺直身体,看着天花板,她也看着天花板,一会之后,她穿回内裤,侧过身搂住我,我侧过身去搂她,她转过身,双腿蜷起,弓着身子,我也双腿蜷起,弓着身子,右手从她的脖子下穿过去,轻轻地抱住她。

第二天我醒来,看到她正趴在床上看着我。

看到我睁开眼睛,她先是笑一下,然后探过脑袋在我嘴上亲了一下,“我们买下午的机票回北京吧,我刚才查了,现在的机票都很便宜。”

“这么快?”我坐起来。

“嗯。”她点点头,“突然就想回去了,好像不能再这么待下去了。”

我看着她,点点头,“嗯,那我一会就买票。”

吃早饭时,我和妈妈说我们下午就要回北京的事,妈妈一点也不觉得惊讶,问我们要不要带点什么特产回去,她让一直待在城里当保安的爸爸去给我们买一些,说完趁女友收拾行李,自己在那边和我念叨,说命不好,以前老公去西藏做生意,败光了钱回来就在城里待着,一待就是十几年,几十分钟的路程,每个月回次家都坐不住半个小时,连儿子带女人回来了都不想着多回来看看,让我想要什么就让他去买,不能太便宜了他。我说不用,行李本来就不少,而且现在上网买东西也很方便,她也就不再坚持。

去机场的大巴上,她先是靠在我的肩上补了一会觉,又叹了一口气醒来,“你说那个裁缝张和裁缝柳当年要好时是什么样的呢?”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伸出手在她脑袋上轻轻抓几下,她抱住我的手臂,蹭两下,“那个裁缝张有什么好的,听你的描述,感觉特别恶心,就像一条虫子。”停一会她补充说,“肥肥胖胖软绵绵的蚕。”

我感觉到她手臂上的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

“为了这么一个男人毁掉自己一辈子。”她说,“唉,听你妈说的时候,好像很正常的样子。”

“这种故事太多了。”我说,“两个最好的手艺人相爱相杀……”我不想继续往下说,拍拍她的手背,“你再睡一会吧,还要两个小时才到机场。”

“嗯。”她稍微抱紧我的手臂,“你给我说个故事吧,能让我开心的。”

“开心的啊。”我想了想,“我们家房子很快就要拆了,到时候我们在北京买个房子,把婚结了吧。”

“噢。”她没有太大反应,“你们家房子拆了能赔多少啊。”

“两三百万吧。”我说。

“噢。”她说,“付个首付就差不多了。”

我们都沉默了片刻。

“最近关于北京鸡娃的文章好多啊,你看了吗?”她说,“你说我们要是有小孩,总不能比别人差太多吧。”

我轻轻地拍打她的手臂。

“算了,不说这个了。”她直起身子往上坐一坐,重新靠到我的肩膀上,“你那个大学同学的故事不是还没写完吗?要不你现在跟我说吧,他们在一起了,后来呢?”

“嗯,我想一想。”我扭头看向窗外,巴士刚从一条隧道里穿出去,阳光刺眼,高速路的下方是成片的水田,有一辆面包车停在水田中间的一小块旱地上,不知道是怎么开过去的。

“其实我和董巨擘是同一个宿舍的,他和那个水水都是外省来的,一个山东的,一个湖南的,我们那一届外省来的不多,总共就五六个,他们在一起之后,水水经常会跑到我们宿舍来过夜,我们都建议他们出去租个房子住,但他都假装没听到,他很强壮,看着特别憨厚,永远都是笑眯眯的,没人敢欺负他,他也不欺负任何人,他还把那条母狗养在宿舍里,弄得臭烘烘的,到后来实在没有办法,我们其他几个人都出去租房子住了。”

“你们是都找了女朋友才搬出去住的吧。”她说。

“没有,我和小鸟一起住,你也认识他,你可以问他。”我说。

“你不是说小鸟大学换了十几个女朋友吗?”她笑了笑,“没事,你继续说。”

“我们给水水起了一个外号,叫狐狸狗,她的脸长得像狐狸,胸部像狐狸,身材也像狐狸,她的身高不到一米五,上半身和下半身的比例是二比一,屁股大,下垂得厉害,有时候看到她从远处走来,像是屁股一直拖在地面上走。他们养的那条狗长得也像狐狸,但是身体长得像腊肠狗,不知道是经过多少种狗杂交出来,狐狸脸,身体长,腿短,屁股大。”

“你之前不是说起的外号叫母狗吗?”

“是吗,差不多一个意思吧。”

“哦。”

“他们大学四年都在一起,从来没有闹过分手什么的。”我说,“董巨擘是个老实人,我们当着他的面说过不少狐狸狗的坏话,但他都是笑眯眯的,不说话。”

“你们也是吃饱了撑着,人家好好的关你们什么事?”

“那个女的不停地在外面找男人啊,明目张胆地。”我说。

“好吧。”她说,“我闭嘴,你继续。”

“他们在一起才两个多月,那女的就和我们军训时的教官好上,那个教官其实是人民武装学院大二的学生,他们两个经常在我们宿舍下方的大操场上散步,从我们宿舍看出去,清清楚楚,董巨擘的床就在窗户边上,那个教官会牵着一条小狼狗,不知道是他自己的狗还是学院的。”

我扭头看看女友,她闭着眼睛没有说话。

“就算她和那个教官好上了,她还时不时回到宿舍来找董巨擘,他们之间的关系一点变化都没有,一直有说有笑的,她每次过来都会带一条香肠来喂那条狐狸狗,后来她没跟那个教官好了,又跟学生街上的一个理发师好上,那个理发师养的是一只白毛的小哈巴狗。”

我看看女友,她呼吸均匀,“还在听吗?”

“嗯,你别管我。”她声音慵懒。

“大学四年她和很多男的好过,我知道的就有体育系的,有进修班的,有纹身店的,还有台球店的一个老板,都快五十岁了那人,但她跟他们好的时候都还和董巨擘在一起,她还跟我们学院的党委书记好过。”

我扭头看向窗外,是一条江,波光淋漓,有艘渔船在撒网捕鱼,我轻轻推了推她,“看外面。”

她没有睁开眼睛,抱得更紧了一些。

“董巨擘对那条狐狸狗很好,我们的宿舍在半山坡,风景很好,附近有很多流浪狗,为了避免它被其他狗欺负,他每天黄昏都抱着它一起散步,它也很黏他,去上课时,它都会在学院门口等他,越长越大就越来越丑,也不再需要他整天抱着,已经和附近的流浪狗打成了一片,但每天还是会准时回到宿舍里在他的床底下睡觉。有时候会带回一条公狗,但它不让公狗进我们的宿舍门,那是它自己的地盘,特别凶。”

女友轻声打着呼噜。

“到了大二,隔一两周他就在宿舍里煮一大锅狗肉,请同学们过去吃,酒水自带,所有人也都知道,那是被狐狸狗带回去的公狗,他还是每天放学后和它一起出去散步,它也每周末都会带一条公狗回来,然后宿舍里就散出浓郁的狗肉香味,它就在楼道口趴着,看不同的人搬啤酒进去。”

“山坡上的流浪狗明显变少了很多,后来,它怀孕了,生了好几条小狗,他把那些小狗都扔了,但还是养着它,每天带它散步。它也依然每周末都带一条公狗回来。它不停地怀孕,生小狗,带公狗回来,山上的狗一直没有绝迹,宿舍里的狗肉香味也会准时冒出。它迅速地老了,屁股变得越来越大,乳房也几乎完全拖在地面,变得无精打采,但每天还是会跟在他的身边一起出去散步,艰难地生了一窝又一窝,每周末带回来的公狗多多少少都有它的影子,身体长,腿短,或者屁股大。”

“大学毕业,他跟水水各回各的老家,离校那一天,他等所有人都走了,用枕头捂死自己养的那条狐狸狗,它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把它炖了一大锅,配一箱啤酒,自己一个人从太阳下山开始,吃喝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太阳刚出来就拉着行李箱走了。”

“他走过的路上,一条狗也没有。”

我扭过头看着窗外迅速飞逝的风景,耳边是她均匀的鼾声。我伸出手,撩开落在她圆润额头上的几根头发,忍不住低下头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她的嘴角轻轻翘起。

我掏出手,打开微信,不停往下滑,找到我们大学时的年级群,最后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去年的八月份,算算我们已经大学毕业十六年了。

董巨擘是得癌症死的,在医院治疗时,大家给他在群里募捐,我也捐了五百,当时我总共就不到一千块钱。后来听他们在群里讨论说,董巨擘回去后开了一家设计公司,前几年赚到不少钱,后来倒闭了,家境窘迫。他结过婚,生了一个女儿,后来离婚又结婚,又生了一对双胞胎,在外面还有一个小老婆,替他生了一个儿子。

有人问说有谁去参加了他的葬礼,群里的最后一条回复是水水发的。

她说,“我去了。”

机场到了,我轻轻摇醒她,她举起双臂伸了一个懒腰,双手搁在我脖子上说,“啊,睡得好舒服啊。”

我跟在她身后走下大巴,阳光明媚,蓝天白云,她又伸了个懒腰,回过头看着我说,“恍如隔世啊。”

“是啊,恍如隔世啊。”我看着她,张开双臂,她也张开双臂,一下挂在我的身上,“一切都要重新开始了。”

我低下头和她说,“接个吻吧。”

她点点头说,“来吧,狗。”

候机时,我妈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我和她说的是方言,她一直在跟我说结婚的事,让我要抓紧,说她自己很满意,说我女友像个没长大的小女孩,结了婚她就长大了。

女友问我谁打的电话。

我说是我妈的电话。

她问我聊啥了。我说没聊啥,就是祝我们一路平安,让你有空再来玩。

“噢。”她说。

“对了,她说她想起保险箱的密码了。”我跟在她身后准备登机。

我以为她会问保险箱里有什么,我已经想好怎么回答她,但是她没有问。

飞机起飞,她戴上了耳塞,我扭头看着她,微笑,“你之前和我说,以后如果实在不行,你去和你上海的那个gay闺蜜形婚,这样以后我们的小孩就能有上海户口了,其实……” 

我开始感到耳鸣,连自己说的话都听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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