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岁以前,我是一个普通人,开网约车,别无长处,唯有车技绝佳,在重庆这座城市闪展腾挪,瞄准道路的极限和导航的预计抵达时间,未尝败绩。

三十一岁,我几近失明,眼睛毫无缘由生起了病,遍访专家名医和山野郎中,无药可医。最后一次在川西,有人拿出一把刀,让我取几滴血滴入眼中,说可以重获光明,我视为扯鸡巴蛋之谈。于是短短一年内,眼睛渐渐堕入了黑暗。

早上六点半,老赵拿着不锈钢盆敲得叮当响,隔着门喊,小徐,还整那一套不。我在床上翻个身说,都行,你看吧。老赵是这家盲人按摩店的老板兼我的师傅,也是一位资深盲人。失明后,我没有回北方的老家,而是来老赵这做了学徒,吃住在店里。由痛苦至麻木再到漠然,在黑暗中,所谓过眼云烟,原比常人飞渡得更快。转眼已是一年,我快出师了。

最近老赵热衷于去隔壁新开的一家河南生煎买早餐,一大早抖抖索索去掀头一锅包子,再打两份胡辣汤,香油多许,醋多许。回来我俩一阵风卷残云吃得齁咸,吃完老赵把卷帘门哐啷推上去,长吁一声,天明营业。

那天是工作日,人稀。我和老赵在店里垂头默对,像两只恹恹的家禽。墙上挂钟敲过四下,我正揣摩天气是晴还是阴,一阵香味飘至眼前。我挺直身子,老赵已经站起来。是一个女孩走进了店里,她说,脖子疼,可以按按吗?

老赵给她按摩,我在旁边坐着,感觉昏昏沉沉。女孩身上奇怪的香味像一条河穿过我的脑袋,然后在里面留下了一些石块。老赵边按边说,小姑娘平时没少低头玩手机吧,斜方肌和胸锁乳头肌紧得很,肌肉紧张不按摩,不出仨月背得驼,你要常来。女孩说,没玩手机,今年考研,二战,天天看书。老赵说,考二战?国防专业啊。女孩笑着说,对,国防专业,开坦克。我在一旁提醒老赵,二战是第二次考研,不是专业。老赵笑着说,就你知道人家第一次没考上啊。

那个女孩在店里呆到傍晚,老赵还给她拔了罐。拔罐的时候她说,在她老家广西,每年开春有一段回南天,在那一个多月里,衣服越晾越湿,地板能踩出水来,睡完觉感觉身上都要长出青苔,如果这次能考上重庆的学校,就暂时不回南方。老赵说,姑娘,那得常来按按,除湿气促学习。女孩说,过段时间再来吧,最近要搬家。那似曾相识的香味让我无法再忍受,我开口问道,你家里有张雕花的铁床吗?老赵说,什么玩意?我说,防震床,雕花的。女孩愣了一下说,没有。

晚上我在卫生间清洗火罐,一滴水迸溅到眼睛里,滑腻腻的,应该是火罐里吸附了一点血。收拾完,我回房间躺在床上,那个女孩的香味挥之不去。我一直对味道敏感,失明后尤甚。那香味在虚空中萦绕,一间潮湿的屋子摇摇晃晃浮现,我看到房间墙角的腻子受潮鼓包,阵阵剥落。四脚衣橱贴墙而立,里面叠放着陈年旧衣裳。一张雕花的铁床坐落在房间中央,花纹却模糊不清,水突然从床脚漫溢上来,没过了我的嘴唇。

我从昏睡中醒来,窗外在下雨。刚刚睡着时烟从手中滑落,掉在拖鞋上,烧出一股焦糊味。我往地上泼了点茶水,回想刚才的梦境,心境突然恶劣,起身摸烟,烟盒空空如也。我下到一楼门市,老赵的白大褂挂在墙上,我从兜里掏出两包烟,一包天子,一包玉溪。不知是哪个富婆又给老赵塞了烟。我把两包烟都揣进兜里,就在楼下点了一根。我躺在女孩白天躺过的床上,枕头被我一压,残留的香味腾空升起,轻轻弥漫,又纷纷扬扬落回在我的脸上。我恣意咂巴了一口烟,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我从床上猛然坐起,所剩无几的香味被我彻底冲散。我操,我怎么知道老赵兜里的烟,一包是天子,一包是玉溪。

我又能看见了,但这么说也不准确。我坐在按摩床上,看见屋子里雾气腾腾的,对,是我看见的。墙上的挂钟,表盘是圆的,外壳是方的,壳子上刷着红漆。门口的营业执照,法人代表赵保诚,照片上,老赵表情呆滞,眉头紧锁。我把两包烟都掏出来,天字不出头,溪字三点水,神了。我起身想去叫老赵,站起来下意识扶墙,慌乱中把灯按开了,房间轰然坠入黑暗。我站了一阵儿,抬手把灯关上,房间又复归明亮。我反复开关,房间就在明暗之间闪烁。最后我疲惫地回到床上,在昏睡过去的前一秒,我大概想明白了:我能在黑暗中视物了,但有光却不行。

那个女孩没有再来。夜幕降临时,我看到光明从大地上升起。老赵把卷帘门拉下来,脱掉白大褂挂在墙上,然后在桌子上摸索茶杯。我走过去,把茶杯倒满水递给他说,我出去买点药,你不用管了。老赵微微怔了一下,接过茶杯说,看着点路,早点回来。我把卷帘门推上去,冷风就灌进来,角落里的味道被风卷起,在屋子里打旋,随即飘散不闻。

我应该出去走走了,在这光明的晚上。

我向着一条隧道走去。两年前我就是穿过那条隧道,来到了老赵的店里。月光在街道上洒下一片幽暗,天上零星点缀着一些黑色星芒,我走在路上,起起伏伏像一艘船,眼前的雾逐渐消散。

我在地上捡起石子,把隧道里的顶灯挨个击碎,一共十一盏,隧道就彻底明亮了起来,如同波光曲折的湖底。隧道墙壁上,有人胡乱刻着字,隧道顶部渗出水,滴滴答答像钟摆的声音。我在水声中靠墙坐下,掏出打火机点上一颗烟,黑色的火焰猝然冒出,在拇指上鬼魅般浮动。烟味让我想起那女孩的味道,继而又想到老家屋后那条会响的河。

风在街上跌跌撞撞,我拿着行李,还有老赵给我提前发放的一万块钱年终奖,离开了店里。告别的时候,老赵说,想回来了就回来。我心里想,等我找到他们,我还回来。我对老赵说,回去吧师傅,没啥事。

我穿过隧道,坐上公交车,趁着夜色正浓,来到了一家生殖健康医院。医院大厅里敞着灯,我眼前又被拉下了帘幕。一个女人走过来问我有没有预约。我说,我找刘婷。她说,我们这里没有叫刘婷的。我说,客服部有没有叫刘婷的。她说,也没有。我说,杨六万呢。女人顿了一下说,杨医生出差了,下个月才回来。我说,那我改天再来吧,谢谢。

从医院出来,我站在旁边的洗浴中心门口连抽了两根烟,然后拦下了一辆出租车。我对司机说,去南山,看大金鹰。

南山上的大金鹰是今年重新修缮的,十几丈高的雕像,据说通体贴满金箔,屹立在山巅蔚为壮观。路上司机说,兄弟这个点上山,晚点下来怕是打不到车。我说没事,看看就下来。山路崎岖,大江盘曲在一侧的山崖下,出租车扶摇直上,大金鹰在峰上时隐时现。我捏了捏上衣内兜说,掉头下山吧,我来开。司机回头看了我一眼说,兄弟你不要开玩笑,我开出租车不是出来耍的。说话的时候,他拿起手机,轻轻解开了锁屏。我掏出两百块钱,放在前排扶手箱上,我说,我以前也是开车的,好久没开了,让我过把瘾。司机挥舞着手机说,不敢哦,山上这么黑,哪敢让你开。手机的光照得我眼睛发昏,我说,停车。司机开始在手机上按键,嘴里还在说,你看不清楚路。我掏出一把刀猛地扎在驾驶座椅上,刀尖刺进座椅皮革,像是刺进一匹马的脖子。那是一把藏刀,刀柄上嵌着蓝色宝石,不知哪来的光,刀刃上闪过黑色寒芒。我说,我看得清楚。

刀就插在那里,我把车灯关掉,打开所有窗户,发动了车子。山风长贯进来,在车内撕扯,司机坐在后排,他的呓语在风中破碎不堪。我在这条光明的山路上飞驰而下,如同陈年悬棺跌落山峦。山下大江拍打着乱石,一如远古击缶之声。每一次过弯对我而言都是致命诱惑,我任由车尾擦挂着两侧的草木或崖壁,我听到两个尾灯发出爆破的声响,我闻到了江水中沉船的腐朽味道,我看到野鬼藏叠在风中,和我肩上的刀子一起,发出尖锐的悲鸣。前所未有的畅快排山倒海而来,我大声冲后排说,兄弟,你听我给你念一首诗!我听不清他说了什么,我兀自念着。悬崖上的茅草和高悬的星辰月亮,就在这光明中的起伏中颤栗不止。

我在山下熄火,取下刀,对后排司机说了声谢谢,下了车。

我在轻轨尽头租了一间公寓,那是我和刘婷曾经住过的房间。每天早上六点,轻轨就在窗外掉头,沉缓的轰鸣声仿佛垂暮的老人艰难转身。我把房间所有的角落闻了一遍,闻不到一丝熟悉的味道,倒是床底的猫尿味将我击倒在地。

我无事可做,每天晚上等窗子里的光渐次熄灭,我就出门漫无目的地游荡。这世界上有那么多人,说不定我就会在一棵黄桷树下遇到刘婷,或者在一盏路灯下遇见那个来按摩的女孩。

游荡的夜晚里我发现,这座城市竟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神秘动物,它们长得像猫,拖着彩色的尾巴。等人们酣然入睡,它们就从各个角落现身,在人行天桥上大摇大摆通过,钻进停靠在路边的大货车里嗅闻司机的烟草,潜入沿街的小卖部突然揪住宠物狗的耳朵,甚至尾随在一名醉汉身后,叼着空酒瓶伺机扔到他的脚下。但它们从不对我使坏,反而经过我身旁时,会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十分好听。

有一天晚上,我跟随几只神秘动物走到一条河边,很多人围在岸上,一个女人正痛哭不止。两只小动物攀到我的肩上,惊慌地看着水底。是有人落水了,救援队正在施救。一个男人戴着氧气面罩浮出水面,他冲岸上说,找不到。岸上的眼睛同时昏暗了许多,女人的哭喊一度失声。我抖落身上的小动物,把衣裤脱掉,走到潜水员上岸的地方说,我下去试试。众人拉住我问我是谁,我说,路过的,来帮帮忙。他们说,你看见那个小孩从哪儿落水了?我说,下去不就能看见了。

水并不冷,我大口呼着气,一步步走进水中。水没过脖子的时候,我停下来有些犹豫,不是因为害怕,而是雾气毫无预兆地在水面弥漫开来。一截枯枝坠落水上,昏乱的声音在水雾中往来回荡。那里面有我的父亲,他说,去吧孩子,我给你做了这世界上最狡猾的鱼钩,即使九死一生的大鱼,也会在这根鱼钩上折戟。那里面有我的母亲,她说,孩子我走了,当你醒来,悔恨就会伴随你的余生,那恨意中有我一份,我要带着那张床,去温暖的南方。我站在水中,浑身颤抖。岸上的人在喊,兄弟,不行上来吧。我脚下一滑,跌入水底,所有的声音顷刻间归于寂灭,我像是跌进了一间温暖潮湿的房子。

水下明晃晃的,鱼群飘忽不定,冷冷地用半边眼睛打量着我。望见那个男孩,我才想起自己要做什么。在下游一百多米处,他仰面靠在两块礁石中间,像靠在母亲的子宫里一样安详。我从水底走过去,他的眼睛微启,望着水面,身上只穿着内裤,肋骨历历可数,水流像是温暖的手掌,轻轻分开他的头发。我顺着他的目光仰头望去,水面微明,长脚的小虫在光亮里踏出细细的波纹。我浮上水面换了口气,向上游盯着水面的人喊,在这边,过来吧。

我把男孩送还给他们,在哭声中穿好衣服,转身离开。一名救援队员拉住我说,兄弟,留个电话吧,有意向的话可以加入我们,救人还是很有意义。说完噗通一声,那个妇女又跳下了水,我说,先救人吧。

回到屋子里,我换下衣服坐在床上,过一会衣服又湿了,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河水。好在那些声音没有再追随我了。我回想着救援队的话,去找一份工作好像也不是一件坏事,生活需要一些意义支撑下去,就像他们一样,即使下水前大家都心知肚明,但在黑暗中,总有人等待他们打捞起什么。 

我找了份送外卖的工作,在网上通过中介,花500块钱套用了别人的身份信息。我昼伏夜出,外卖送达门打开时,我总会伸脚抵住门,然后把外卖举到门缝中。我怕光,也不想被陌生人看清脸。

我骑着小摩托穿行在夜色和迷雾中,渐渐像我的同行一样,开始沉湎于生活。为陌生人配送安全套避孕药时,我也会感到焦虑,生怕因为我车速懈怠,为这山城徒添几声啼哭。去自动售卖机代买玩具手铐和小皮鞭时,我内心也忍不住一阵荡漾,这种门帘半卷灯光香艳的24小时门店,不打着工作的幌子,我还真没有勇气进来。最可怖的一次是,半夜有人点了一套香烛纸钱大全,我穿过漫长的隧道,一层层下到老旧居民区深处,硬着头皮送到那人手上,门缝中他伸手来接,指甲好长。关上门我慌忙逃窜,不小心踩到一只狗的腿,狗吱哇一声,我俩都吓一跳。

其实这样下去也没什么不好,我似乎把握到了生活的真实脉搏。但在一个平常天,我又遇到了来店里按摩的那个女孩。那天有人点了一份螺蛳粉,臭不可闻。在关门的一瞬,我捕捉到了有过一面之缘的味道。

第二天我又接到了她的单。这次我没有伸脚,放任门洞大开,混乱的味道如同深沉的湖底,坠落在我眼前。她的脸逆着光依稀可见,我确信同样的一双眼睛多年前曾在我的家乡出现。关门的一瞬,我用手挡住门说,我们见过。她打量了我一阵,记忆终于续接上,她说,你不是看不见吗?我说,眼睛时好时坏。她说,上次说了要搬家,这不搬到大学旁边来了,提前感受下目标院校的氛围。我说,那挺好。然后我又再次提起那个问题,关于那张雕花铁床。她犹豫了一下说,你怎么知道的?我说,我跟你妈妈可能认识,应该算是老乡。然后我说出了一个尘封的北方名字。女孩松了一口气说,我家以前好像是有一张雕花的防震床,听说是我妈生我前,从北方老家运到广西的,运费花了不少钱。

我感到一阵眩晕,仿佛所有的湖水都向我倾注而来。我甩了甩脑袋说,你妈也在重庆?她的眼睛变得空洞,她说,我不太记得她,她早就去世了,就在那张床上,后来那张床也被卖掉了。我记不清接下来说了什么,好像恍惚之中我问她,能不能给我一滴血,她惶恐地看着我,然后紧紧关上了门。

我没有再接到那单螺蛳粉,但我务必要去找她,即使她不能给我一滴血,也要告诉我那张床现在在哪。我拿着我的刀去敲门,没有人回应,但我能听到门后紧张的呼吸声。我隔着门说,我不要你的血了,但你要告诉我你家在广西哪里。说完我就在门口默默等候,大概半个小时后,警察从电梯里涌出,将我按倒在地。

派出所审讯室,灯在头顶高悬,像一尾黑色的鱼。民警说,四月六号,在南山上劫持一辆出租车,把刀子插在人家的驾驶座椅上,是你吧?我说,是我,但我没有劫持,只是借用他的车子开一开,没有伤人,还给了他钱。民警说,今天晚上那个女孩都不认识你,你就要给人家放血,是什么意思?我说,不是放血,只是想要一滴血。民警说,干什么,滴血认亲啊。我说,差不多是这个意思。民警说,好好说,这事可大可小。我问,从哪开始说。民警说,从头开始。我说,行,给我一根烟吧,最好两根,我慢慢说。

刘婷

三年前,我三十岁,还在开网约车。那天早上我收到一个差评,理由是传播淫秽色情信息。其实我不过是在车上开着电子书听小说,小说叫《光明夜》,中间部分荤段子有点密集。我郁闷不已,这时手机上刷新了一个微信好友申请,我点开对方头像,是一个小护士,巴掌小脸,面皮白细,眼含桃花。我点击通过,烟还没抽完,对方就发来信息,帅哥,平时有没有注意养生呀?我们医院最近采购了一套德国设备,可以免费做个体检,有没有时间过来看下嘛。

我把那则差评翻出来又看了一遍,心想老子今天不伺候你们了,然后打开微信回复道,发个定位,等会去看看。

根据导航,我找到了那家生殖健康医院,夹在洗浴中心和老年大学中间,三张广告牌,仿佛诉尽了男人的一生。我来到二楼大厅,刚一转进来,一个女孩就倒进了我怀里。我扶住她,她身子就往下出溜,蹲坐在地上。她的丝袜被刮坏了一道,露出纤细的脚踝,饱满的胸脯上胸牌闪闪发亮,像一枚冷晶晶的耳环,上面写着:客服部,刘婷。

对面一名中年妇女正要扑过来,我怒斥一声,等会!一个男人在旁边有气无力地说,对媳妇,等会慢慢揍她,先让她还钱。那妇女叉住腰连比划带骂,斥责刘婷骗他男人来割包皮,手术床上又临时加项目,花了两万多,现在肿得像个笋瓜,硬都硬不起来了。

男人低下头,用手薅了一下他媳妇的腰。我怀里的刘婷突然带着哭腔大声说,关我什么事,我就是打工的,又不是我做的手术。对面中年妇女再度抓狂,一把将斜挎的皮包取下砸向刘婷。看着怀中的刘婷一双桃花眼,泪水涟涟,我突然感觉右脚像是上了高速,说时迟那时快,油门轰满,飞起一脚,将皮包踢了回去。那个男人哎呦一声弯下了腰,我才看清,皮包飞回去,正好砸中了包皮。妇女抱住男人焦急询问,男人只顾哎呦,不能言语。妇女也顺势滑落在地将自己摊开,一边抽抽一边哭喊,杀人喽,没得法子活喽。

直到院领导和一个白大褂医生带着一队保安赶来,我的耳朵才清净了。院方承诺,一定负责到底,还要赠送几个康复疗程,一行人才闹哄哄朝里间走去。

他们走后,几个护士小姐妹围上来,问刘婷有没有事。刘婷说,不好说,感觉例假都快踢出来了。

把刘婷扶到病床上,我转身要走,刘婷说,帅哥,你预约的哪个医生啊?我说,没预约,本来想做个体检,今天还是算了。刘婷说,那加个微信吧,回头赠送你几个项目。我说,已经加过了,我是“猫老大”。

坐回到车里,我收到了刘婷的微信,她说,猫老大,谢谢你。我回,你要是走路不方便,下班给我发信息,我送你回家。跑完一单车,我看到刘婷的回复,她说,帅哥,跟你说实话吧,你还是别来我们医院了,你的包皮肯定没问题,但来了就有问题了,话就说到这,还是谢谢你。我想了想回她,晚上请你吃个饭吧,有一家烧烤,羊腰子霸道,你得补一补,腰不疼。

那天晚上,刘婷跟我去吃饭了。

我俩一人一串羊腰子,坐在露天的夜风中相谈甚欢。我说,那男的到底啥病,刘婷说,啥病也没有,就来做了个体检,然后五迷三道地把手术做了。我说,人好好的又没病,让你们这一操作,阿郎有鸟无巢宿,阿姐有巢无鸟栖。刘婷说,啥意思?我说,意思就是,你让人俩干不成,人俩肯定要干你。刘婷说,你滚蛋吧,我有什么办法,我一个月挣三千,就挣俩包皮的钱,我又不是杨六万,保险柜里全是钱。我说,什么玩意。刘婷说,就是今天跟着副院长的那个白大褂医生,姓杨,我们都叫他杨六万,他挣可多钱了,最喜欢勾搭医院的小护士,只要愿意跟他去办公室折腾一回,他就会从保险柜里取六万块钱给你,根本不差钱。我说,他给过你六万吗?刘婷说,这点职业操守我还是有的,钱要自己挣,要有底线意识。

连续一周,我都接她去吃夜宵。最后一天送她回家,我突破了她的底线。那天晚上,末班轻轨在窗外掉头,声响激烈,我们互相检查着身体,直至大汗淋漓。完事我躺在床上抽烟,刘婷打开微信又加了两个附近的人。我说,刘婷,以后我的体检特权就归你了,谁鸡巴再敢动你,我干死他。刘婷皱着眉头说,你这人真的是,老话怎么说,又黄又暴力。

刘婷业务压力挺大的,基本工资就那点,想多挣钱,全靠忽悠别人来割包皮拿提成。不跟包皮抬杠的日子,刘婷的一大爱好是拽着我去坐公交车。我们没有目的地,哪辆车先来就上哪辆,从下午一直坐到傍晚。开始我不能理解,后来却沉溺其中。重庆的公交也好像没有方向,有时候开在云里,有时候开在江上。刘婷常常先我一步睡着,她靠着我的肩膀,烟火和暮霭就从车窗飘进来,歇在她拂乱的长发上,她的头发就变得特别好闻,充满了秘制火锅底料的味道。

有一次,刘婷在公交车上望见一只好看的流浪猫,拖着硕大的尾巴,于是拉着我下车追寻。我们穿过曲折的街巷,看到几名工人正在移栽一棵黄桷树,那只猫绕到旁边的报刊亭后不见了。围着那里寻觅了几圈,无奈放弃。看着一旁的工人,我问刘婷,你知道黄桷树什么时候落叶子吗?刘婷说,秋天?我说,不是,它和别的树都不一样,你什么时候栽种它,以后每年它就会在那个时候落叶,就像有记忆一样。刘婷说,那是给自己过生日呢。我说,也可能是在悼念上一个地方。说完我走到报刊亭下,拿起座机电话拨了一个号码,但却是空号。刘婷问我给谁打电话,我说,一个奶奶,以前在我老家门前开报刊亭,她那里也有一个座机电话,我们小时候总叫她电话奶奶。刘婷问,打通了吗?我说,空号,现在谁还使公用电话。刘婷说,谁说没人使,你把那个号码告诉我,我回头买回来,就咱俩知道,你一打我就接,多浪漫。我说,神经病。

眼睛后来出现问题,也是在一次毫无目的地漫游中。一天傍晚,我和刘婷坐在公交车后排的窗边,刘婷的发尾不停掠过我的眼睛,就像我重新生长的睫毛。我从中看到很多的夕阳在同时坠落,很多的人在黄昏里驻足,然后阖上了眼睛。于是我也阖上了眼睛,当我再睁开时,眼前一片昏暗,我说,亲爱的,我看不清你了。

和刘婷在一起一年多,我们都没怎么出去旅游过,她太忙,我没钱。自从眼睛生病,我辞了工作,刘婷不断请假,我们去了很多地方。刘婷从朋友圈打听来各种奇奇怪怪的偏方,然后带我启程前往各地问药。

在巫山的峡谷中,焦糊的药膏敷在我的额头,据说能开天眼。刘婷把我敷完的药贴捡起来,按在自己额头,她说她也想开开天眼,看看杨六万跟前台新来的小雅到底有没有一腿。在彭水的苗寨里,两条火红的蛇在透明的酒罐中绞缠在一起,苗民把酒罐启封,说我的病是毒血昧瞳,需要以毒攻毒,结果其中一条蛇突然奋起,从罐子里飞出,落在地上翻腾。刘婷吓得抱着我,一边哭一边给我描述。在贵州的梯田上,村民燃起一堆秸秆,把一头水牛牵至火堆旁,烟火熏烤着牛头,刘婷附在我耳边说,牛流眼泪了。村民就让我上前舔牛的眼睛,他说村里有句老话,叫牛眼放光芒。刘婷问我,不是贼眼放光芒吗?我说,大老远来了,让舔就舔舔吧,正好也渴了。

我们最远到过川西,一位藏民了解了我的病情,转身去二楼小黑屋待了半晌,下来时手里拿着一把藏刀。刘婷告诉我,刀柄上有一颗蓝色宝石,不过看着像是塑料的。藏民把刀递给我说,你得用这把刀取血,滴到眼睛里,眼睛就能复明。刘婷忙问,杀鸡还是宰牛。那时我的眼睛还有一些光感,我依稀看见藏民伸出两根手指,刘婷问,二哈呀?藏民说,两万。我把刀拍在桌子上起身就走。藏民说,你太不虔诚了。我说,你太不实诚了。刘婷说,能不能便宜点。我拉着刘婷的手说,赶紧走,钱不是这么个扔法。走到门口,那个藏民在我身后说,你家里原先有张雕花的铁床,现在流落到了南方,我说的对不对。我愣在了原地,刘婷小声重复道,对不对。我说,扯鸡巴蛋。

从川西回来,我的眼睛彻底陷入了黑暗,本来不多的积蓄也已告罄。我闭门不出,刘婷为了让我继续求医,只能去上班。有一天下班回家,刘婷把一柄凉飕飕的东西塞到我手中,我摸出来那是一把刀。刘婷说,我让那个藏民把刀寄过来的。我说,哪来的钱。刘婷说,药方直接刻在刀身上了,我给你念念:铁床栏杆雕百花,北方人下南方榻。刀尖取血床上人,滴入双眸复见花。我说,先告诉我钱哪来的。刘婷说,你先别管了,快分析分析是取谁的血,刀尖取血床上人,我跟你上过床,是不是取我的就行了。我把刀朝着墙壁猛砸过去,大声说,快他妈说,钱哪来的。刘婷愣了一会说,找杨六万借的。我说,他给了你几万。刘婷说,不是给的,是我借的,就借了两万,我跟他说好了,用工资慢慢还他。我一脚踢翻床头柜,冲刘婷喊道,你把钱还了,是不是还要把逼也还给他!刘婷就哭了,边哭边说,根本就不是。我坐回床上,没有了力气,我说,滚。刘婷就哭着出去了。我在床上坐了很久,那把刀在角落里泠泠作响,我循着响声把刀摸回来,简单收拾了一点行李,带着那把刀出了门。

那天我好悲伤啊,我走在阳光下,就像走在流沙里。如果有人迎面给我一拳,我就会软软地倒下去,垂头为他让行。我上了一辆公交车,又不知何时下了车。我沿途打听附近的盲人按摩店,黄昏收敛起温度时,我穿过一条隧道,老赵收留了我。我再也没见过刘婷。

雕花铁床

6岁那年夏天,镇上的小男孩都光着腚,到我家后面的河里游泳。我也想去,但我妈不让,她说水里有大老猫,它们会用彩虹一样的尾巴吸引小孩,然后把小孩叼走。我说你骗人,水里面根本没有大老猫,只有小青蛙。我妈正在院子里和水泥,一言不合就把我揍了一顿。我在院子里放声大哭。那时候我家正在热火朝天盖新房,已经起了一间堂屋和一间卧室,房子选址就在河边,我爸说,这叫枕水人家。正哭着,我爸扛着水泥袋子从外面进来,他把我抱起来问清原委,然后推了推厚重的眼镜说,听话别哭,明天带你去钓小青蛙。

第二天一早,我睁开眼睛,从卧室的地铺上一跃而起。我爸正在院子里码砖,一支小小的鱼竿就摆在窗台上,我爸说鱼钩是偷了我妈一根针烧成的。在河边,我拿着小鱼竿坐在我爸肩上,空中的风衔着水汽扑打着我的小脸。我爸教我把鱼钩悬在水面,果然一只小青蛙浮出了两个小眼睛。我爸说,晃一下,我就轻轻晃一下,那只小青蛙就像我早上的时候一样,从水中一跃而起,稳稳咬住了鱼钩。我欢快地叫着,等待我爸的夸奖,但水面突然变得倾斜,我爸载着我径直向前跌去。后来我一度认为,是大老猫潜伏在水中,它有着某种神力,将我们拉了进去。

水面被我们砸开巨大的水花,我耳朵里满是咕嘟咕嘟的水泡声,像粥在锅里煮开的声音。在我快要陷入沉睡时,一股力量将我托上了岸。我回头看时,我爸的手抓着岸边的树根,脸朝下浮在水中。他的身体随着水波轻轻荡漾,像一截倾覆的木舟。

人们在田野里拢出一个土丘,我妈一头撞在石碑上痛哭不止,我才明白过来,爸爸死了,死在我钓小青蛙的水塘里。周围人说,爸爸有隐蔽性心脏病,平时检查不出来,可能是盖房子太累了突然发作,又正好掉进水里溺亡。

从那以后,妈妈就不喜欢我了,她常常在半夜把我叫醒,拉着我到河边罚我跪下,问我哪里做错了。我吓得发抖,什么也说不出来,我妈就跟我一起哭。家里的房子烂尾了。后来奶奶来了,一个干瘦的小老太太,原先住在山里,我只见过她几次。她来了以后就住下了,和我们一起打地铺。我妈整日不出门,坐在地上发呆,奶奶就用家里的一点积蓄,把门前一间报刊亭盘下来,让我妈去那里坐着,卖点报纸和香烟,或者守着别人来打公用电话。

我爸生前已经订好了一些家具,一套木制的衣柜和梳妆台,还有一张雕花的铁床。衣柜和梳妆台陆续送来,但那张雕花的铁床一直没有见到。奶奶告诉我,我舅舅是车间的工人,铁床就是舅舅给焊接的,床周围的栏杆雕着百花的形状,喷着绿色的油漆,闭上眼睛就能闻到香香的味道,而且防震床很结实,地震来了也扛得住。我问,那张床什么时候送来?奶奶总是看看窗外的报刊亭说,快了。

我努力想象那张床的香味,却发现自己对香味的想象止步于我妈身上的味道。爸爸去世前,妈妈每天早上都会给我洗脸,她身上的香味流进脸盆的温水中,我就能听到屋后的河水发出口哨般的响声,兴奋地呼应着它身体的另一部分。

但妈妈已经很久没有给我洗脸了。一天清早,我睡在床上迷迷糊糊看到我妈在我身边坐下,我从被窝里伸出手,我妈就拉住我的手。她的手指冰凉,像在露水中洗过一样。我说,妈我错了,说完我又睡着了。等我醒来,她就不见了。奶奶说她去打工了,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打工”这个词,我问,去哪里打工,奶奶说,南方。

那张雕花的铁床始终没有送来,我妈消失后,有次奶奶带着我走了好远的路找到舅舅家,奶奶说要看看那张床,舅舅摘掉电焊面罩说,以后别来了,床也不在这,运走了。我就有点着急,我问,运哪去了,我们没收到。舅舅看了我一眼,说,运南方去了。

因为报刊亭里有电话,附近的小孩子就管我奶奶叫电话奶奶。我时常幻想有一天电话奶奶的电话响起,会是我妈打来的,然后她就跟我约定,明天,最迟后天就来接我,把我接到温暖的南方。我听人说,南方有一种怪树,落叶不守时节,常常两棵树并立,一棵枝繁叶茂,一棵却光秃秃的。奶奶让我别信,她说说这话的人到过的地方,不算南方。那个人在一次喝醉后又嘲笑着告诉我,我妈妈在南方又给我生了个妹妹。

我熟记着座机电话的七位号码,像了解自己的手掌和脚趾一样熟悉,我真想亲自走到妈妈面前,把七个数字一个一个写在她的手心,提醒她早点打过来。我已经等不及了,再晚一点,我就要长大了,那时候我就能独自走向遥远的南方,不再需要她的陪伴。

妈妈一直没有打来电话。我18岁那年,一场地震摇倒了我家的房子,房子向河边垮塌过去,正好将爸爸溺亡的那一方水域填平。奶奶在午睡中去世了。我从学校一路跑回家,发现两间屋子已是废墟一片,而门前木板搭建的报刊亭竟稳稳当当立在那里。

后来我长大了,一路来到重庆。我本可以继续向南,但走到这里我觉得有点累,就停下了。在这座城市我觉得自由,走在太阳下就像走在夜里,不会有人突然拉住我聊起往事。只是有时候我会想起那间报刊亭还有那七位号码。离开的时候,我仅仅用木板封住了窗口,门上象征性挂了一把锁。

尾声

我的故事讲完了,花了半包烟的时间。出来的时候,民警告诉我,生活还是要踏踏实实,不能再抢别人的车子,还有,那个女孩已经搬走,不要再去找了。我说好的,一定做到。这座城市正是灯火辉煌,我坐上公交车,前往刘婷曾经工作的医院。已经是五月了,杨六万应该回来了,我向警察承诺的事情不包括保证一名医生的安全,我要找到他,询问清楚刘婷的去向。如果他出言不逊,或者当初那两万块钱的事情如我的想象一般恶劣,我会将那把藏刀插进他的身体。

途经一个公交站时,我隐约看到了和刘婷追赶流浪猫时遇到的那颗黄桷树和那间报刊亭,我下车走了过去,黄桷树的叶子正在摇落。我拿起座机电话拨打了那个号码,虽然那是空号,但我还是想在离开重庆前,通过这种方式和电话那端沉默的北方家乡道别。

我已经计划好了接下来的行程:如果杨六万那里仍没有刘婷的音讯,我就先去广西,花上半年的时间找一找那张雕花的铁床。不管结果如何,元旦前我都要坐上火车前往漠河,我从电子书上听过,那里是中国的最北,彼时太阳直射点即将抵达南回归线,我要赶在12月21号冬至前,去那里度过黑夜最漫长的一天,对我来说,那是光明永昼的一夜。

但是电话打通了。电话里响起一个女孩的声音,她说,喂,你找谁。我愣住了没有说话。她说,是不是打错了。我好像听到暖风吹进电话里,吹响了一条河。她说,不说话我挂了。我说,没有打错,我找你。就在这时,这座城市突然停电了,很多汽车紧张刹停,人们从高层的窗户里探出头,上下打望。我看到光明就像一只水瓶在地面炸裂,整座城市变得波光粼粼,许多神秘动物在楼群间现身,向我投来告别的目光。我静静等待着,她终于认出了我,然后她轻轻地说,猫老大别生气了,回家吧。

还记得我在南山上开出租车时,为后排的司机念了一首诗吗?诗是这样写的:

就把这首诗埋在树下吧,现在南方和北方都不重要了,我要马上启程,回到她身边,她一直在家乡光明的良夜里等我。

小说创作背景:大概两年前,我采访过一位盲人按摩师,那天有人堂而皇之走进店里,拿走了他的手机,于是他向我们求助。采访时他说他的眼睛一直好好的,三十几岁时突然毫无缘由生起了病,直至失明。新闻本是速朽文章,欢庆和悲戚也注定会过去,但我常常会在某支烟的火光里想起他。直到他走进这篇小说,我知道我终于可以正式和他道别。人生常常阵痛,小说不妨是另一种现实。我想以至诚的幻想,祝福那位陌生的朋友走进一个光明的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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