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突如其来的饥饿中,梁爽忍不住吃了一块夏昊的糖。
“你最好的朋友是谁?” 她问夏昊。
“周家斌。”夏昊没有犹豫。这个谎他已经撒了很多次。

周家斌和他上一间小学,来自被我们称为东村的地方。东村房屋低矮,白色片瓦贴满墙壁。夏昊进去过两次,两次都迷了路。最后灰溜溜地向大人问路才逃出来。 东村的周家斌白皮肤,嘴唇粉红,像路边卖的假虾肉丸子。他的两侧头发剪成直角,像灰马路一样整齐。我们知道,放学后夏昊总是从家里拿出他的滑板车,在灰马路上蹬着。夏昊觉得那样很快活,尤其是当轮子带起的小石子打在他的小腿上,就像领教一套袖珍拳法。 他滑行着穿过知秋路,进入东村,两次在低矮房子中间迷了路。

夏昊的谎是从四个月前开始撒的。那时候他和方婷刚刚凭一通电话确立男女朋友关系。清晨的公园里,他们和方婷的女伴占据回廊的一个直角,门口有个长得像石头的同学像石头一样守护他们的秘密约会。夏昊担心假以时日他需要在不多的零用钱里分出一部分支付安保费用,这让他在当天的猜谜游戏里分了心。猜谜游戏里三个人轮流庄,庄家在方婷带来的杂志里找一个明星,一条条给出提示,让剩余的两方猜。方婷是发明这个游戏的人,因为她玩得最好。夏昊总是在听过三条提示后,才对谜里的人有模糊的印象。而通常来说,他听不到第三条。游戏中的溃败,加上对安保费用的担忧,让他可以清楚地闻到胃里刚吃下的煎鸡蛋的气味。

夏昊觉得爱情不是这样的。于是他买了一本封面上有一架大沙发的杂志,沙发上躺着三个女人和一个男人。他从第一页开始看起,把里面的每个人名都抄在一个32开硬封本子上。他把任何有关的信息都列在人名后面,这让他精疲力竭。到吃中饭的时候,他翻到了杂志中部。中部有一篇专访,受访的是沙发上的男人。夏昊仔细地读着堆在页面下方三分之一空间内的文字。他一个个看采访问题, “你最喜欢的电影是什么?” “最喜欢的颜色?” “最喜欢的名言?” “睡觉穿不穿内裤?” 每个问题,他都会花一分钟时间考虑,然后拿2B铅笔在男人的回答边上写下自己的答案。从白底黑字翻到黑底白字,突然的跳跃让夏昊有一阵轻微的晕眩感。“你最好的朋友是谁?” 这个问题难倒了夏昊。沙发上的男人对这个问题的回答长达八行,夏昊看了两遍也没在里面看见一个名字。他有些紧张,感觉生命滑出了手掌。他着急地在脑中排列同学们的形貌,试图挽回败局。他比较虾肉丸子、墨鱼丸子和假虾肉丸子,最终有了答案。提笔写下“周家斌”的时候,他感到嘴巴很干,脸或许红了。

此后不止一次同学们问他,“你最好的朋友是谁?”夏昊总是说周家斌。运河边的小孩子总是用这个粗鲁的问题来确认关系。所有人问所有人这个问题,这些答案结成一张错综蛛网。没有任何连线的小孩子就成了孤点,沉在运河的黑水里。 黑水旁的公园里,夏昊和方婷曾经一起散步。方婷抓住了他的手,等他出了汗又放开。

周家斌最好的朋友不是夏昊,不可能是夏昊。在周家斌印象里,他和夏昊只说过两次话。一次周家斌问了夏昊一道数学题,夏昊在周的本子上添了一条辅助线,很快给出了答案。周家斌强逼自己想出了另一套解法,但式子写满了半页纸。另一次,他们从底层的排练室搬了两桶饮用水上楼。他们俩将桶推倒在地上滚,用脚面踢着桶腰,任水桶在水泥地面上刮擦出条条斜纹。往楼上搬的时候,周家斌端住屁股,夏昊两手握着桶头。夏昊个子矮,可他偏偏走在下面。快到四楼的时候,他撒了手。水桶翻了两个跟头,磕在台阶上裂开,水冲进了三年级的教室。两个人看着对方,没说话。搬桶的时候两人可能从来没说过话,夏昊回想的时候觉得。尽管如此,夏昊重复告诉自己,周家斌是他最好的朋友。这个问题的解决给了夏昊长久的幸福感。很多次,周家斌听到夏昊对其他人提起自己的名字。周讶异莫名,不敢再问夏昊数学题。

当夏昊所在的小学校举办美食园游会的时候,他已经撒了七个月的谎。他很高兴跟周家斌分到了一组。他们和同组三个女生花了一下午来讨论贩卖内容。他们想过做汉堡,可是,炸鸡的工艺让他们望而却步。他们也考虑过做珍珠奶茶,但摇杯和封口机在他们经验之外。最后他们选了一个很简单的组合,龙虾片和橙汁。

夏昊买了橙味香精,一整包倒在大铁罐里。他和周家斌从排练室偷了两桶水倒进去。拧开水龙头,橙汁就哗哗流了出来。他们占据了足球场西边的一小片水泥地。橙汁罐边上,他们摆了一个煤炉。煤炉上架了一口小小的平底锅,用来炸龙虾片。平底锅是梁爽带过来的。她答应带一口大锅,可爸妈只肯给她一个平底锅。他们以为那只是郊游式的过家家,却不知道此刻三十几个小朋友拿着红色纸券正在排队等龙虾片。梁爽的锅子太小了,队伍里的小朋友跑去了隔壁摊位吃炸鱿鱼。同一个摊位上,方婷正在摇奶茶。炸鱿鱼加奶茶,多么糟糕的组合,夏昊想,这就同他和方婷一样。这个组合存在了三个月,夏昊买了十几本娱乐杂志,而后不得不全部卖给梁爽。
这时候周家斌告诉夏昊,他家里有一口大锅子,是以前他爸开餐厅失败后剩下的。他们决定一块儿去拿锅子。周家斌骑上自行车,夏昊岔开双腿,跨坐在车后架上。周家斌的回力鞋转着圈,屁股抬起。他从小学大门出去,右拐,路过两个小卖部,来到知秋路前。夏昊从车上下来,周家斌提着车子,两人踏过隔离带灌木,到达东村入口。夏昊记得这是他上一次迷路的终点,锈迹斑斑的弧形铁架上焊着铜色蒙尘的两个大字——东村。夏昊抬着头,感到嘴巴很干,脸或许红了。东村的道路曲折,夏昊无所支撑的双腿顺路线左右摆动。他努力地背下他们经过的路,试图在与东村的对决中扳回一城。红房子左转——工地右转——三棵槐树左转。车架铁杆压住夏昊的大腿静脉,他的脚麻了。他身体前扑,把头扔在周家斌身上,好让车架不再扼住同一根静脉。

周家斌小鸟似的跑到二楼,夏昊跟上去。周家斌走进他的农家小楼,冲向楼梯,小鸟似的跑到二楼。那口锅如此之大,夏昊躺进去还能盖上盖子。在二层阁楼里面,他们找到了那口大锅。他们一人扒一个边沿,提着大锅往外走。响声惹得周家斌午睡的爸爸一声大叫,留下一道铅黑色的印迹。经过走廊的时候锅子擦到白墙壁发出巨响,锅沿擦着地面放出噌噌的火星。他们跨上自行车,夏昊把锅子提在手里。 太重了,夏昊的手越垂越低,锅沿擦着地面放出噌噌的火星。他用左手提起自己右手,以免锅沿擦地——周家斌把车一丢,转头检查掉在地上的锅。夏昊把锅甩到地上,周家斌听见响———把车一丢。夏昊跑着,觉得自己飞了起来。周家斌——他们俩把锅扣在车后架上,夏昊扶住锅跑了起来。锅没问题,周家斌又把锅捡起来。周上了车猛蹬,夏昊在后面跑着。锅没问题,觉得自己飞了起来。夏昊没问题,觉得自己飞了起来。他心里又撒了一遍谎。

自行车切过球场四分之一圆弧。夏昊下了车,把头顶的锅交给周家斌。他们胜利地走向他们的摊位,排队吃龙虾片的队伍延长到了篮球架。他们把平底锅撤下,换上大肚锅。周家斌倒上了一整瓶食用油,梁爽添了几根柴火。夏昊几乎把脸贴在了锅口上,他注意看着,直到细油粒蹦出油面。他招了招手,梁爽剪开一包龙虾片,将一些彩色太阳放进锅子里。它们快速膨胀,扭曲,变成不透明的多孔物质。夏昊看着龙虾片,又看看周家斌最近剃秃的脑子。

他们很像。

他觉得可以停止撒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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