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火,首先我们需要知道,最后燃烧起一场大火。

一、女儿

在刚回来的第一天,我想着一切都会变得良好。我要让母亲开心,我要过一个有所改变的新年。

然后到了第五天,想逃离的情绪在内脏中爆炸,几乎迸发为仇恨。人为何跟父母无法交流? 

此刻我平躺在瑜伽垫上。在生活十八年,离开十年的家。每年过节时回来,十天,七天,五天,越来越短。

方形灯是偏的,边缘和墙缝不平行,四个灯口坏掉三个。

我将这个延伸开来,对自己说,说,说。

“我讨厌这个家里的一切,我讨厌我长大了仍被当做儿童,我讨厌被控制,讨厌他们认为他们了解,又从不真的去知道。”

“我不想看到这盏灯或者任何。可它们涌现到我的眼睛里来! 我们家有白蚁,去年就有了,我到哪里都能看到虫蛀的痕迹。”

我的声音皱巴巴脏兮兮瘦弱扁平。

暹罗猫跳到外面的窗台上看我一眼,我不喜欢这只猫,但妈妈喜欢极了。 

我对自己说想点美好的东西,比如提早回了北京的丈夫。他不太靠得住,但他是爱我的不是吗?

下午他打电话说有重要的事情。他以为自己瞒得很好,但我其实早就知道了。

我知道他在年前花了大把的时间看房屋网站,我知道他是为了我。他知道我不喜欢现在的住的地方,因为那是我父母定的。我知道他昨天用快捷支付刷掉了一大笔钱——我知道那是定金,我知道房子找好了。

可是这些不能解决眼前的事情,我舒展双手左侧手腕仍然碰到了位置不对的热水瓶。

地板裂缝在手臂内侧刮了一下,我想到妈妈因为我不好好练习书法,而把我推倒在这里踩过我的手。 

我回忆这些时觉得无能为力,但又同时觉得如果因为这个愤怒就太无聊了。我看到很多东西,堆在桌子底下的,初中时代的周记本,好几年前的包装纸袋子,还有银色皮面的指甲刀套装——妈妈说:“这是专门为我回家留的礼品。” 可是人为什么会需要一个指甲刀套装?

是她不需要的东西,所以被拿来证明母爱。

暹罗在别人面前很可爱,晃动脑袋,跳跃到肩膀,轻盈,钻进柜子舒展双腿,而对我它懒得伪装。我们不喜欢对方。

我开始做瑜伽,忘了挪动热水瓶。碰到的时候,我会花两三秒思考——要不要把热水瓶推倒,然后假装是无意的?

妈妈又在门边说话了,她说家里不够干净说自己壮志未酬说土豆切成了太大的方块所以根本不入味。她说家里氛围不好不应该点那种廉价的小个的蜡烛。然后她来指导我。她说我应该更为专注事业说我不该打扮我的丈夫没有前途。我没有反驳但在心里笑话她。

她以为我十四岁,他以为我在他掌控内。

最后她说:“今天要早点睡啊,早上和舅舅他们吃饭。”

我是打算睡觉的,可因为她说了所以我没有早睡,而是看手机和电脑直到早上七点。我登录我丈夫的邮箱帮他回复邮件,有些合作伙伴,他不想要又无法开口。我帮他拒绝掉。

半夜妈妈起来,让我早点睡觉。我看到她的脖颈线那儿多出来的一团山峦——长期把头往前探就会如此,总是用嘴呼吸就会拥有缩进的下巴,一直熬夜会觉得心脏一会儿停止跳动一会儿跳个不停。

肉体的不适如同雾气飘荡后低垂。然后我感到受限,心想为何我要在此,我起身照镜子,看到每条线条都拙劣廉价。

我觉得自己像一张草草画就,比例关系不对的拙劣油画。

就是从那时开始,我说来点什么不一样的吧,我快要走了,还有两天,在这之前能不能有个什么事情发生?

不是为了敲门,热水瓶,或者专注事业,而是为了七岁的整个暑假被反锁在家,为了九岁扔掉的恐龙玩偶,为了十一岁半当着老师和同学被扇的耳光,十四岁时候烧掉的日记本,还有这一切事情发生时的那句“我们为了你好”和“没有比我们对你更好的了”。

后退两步,窗帘从鼻尖拂过然后跑到一旁去,桌上为何有不走的钟表?它需要七号电池然而我买错了,两节五号的在旁边放着。我带了一包万宝路回来可我不抽烟。

可以在亲戚聚会上像恶作剧一样演讲,告诉亲戚们家里闹白蚁的事情,或者跟人说我的妈妈和我互相怨恨,这不是全然的实情,但也要说我和她互相怨恨。

把她描述得可悲,然后看她生气,而我已经离开了。

我慢慢想,慢慢想,我想到自己工作上的那些不顺利,她什么都听不懂,我想到那些说不到点子上的时刻,我挥舞双手拼命想跟她说什么,还有那些会议上我歪过头假装懂得什么,我喜爱我的丈夫可她不喜爱,她从不对着他笑。我的钱总不够用我天天焦虑,我决心减肥的时候就吃掉一个高热量的芝士塔。

然而她一边叫嚷着为我做了一切,一边什么都不想知道。

她不想知道她理直气壮。她接到推销电话就和那头的人吵架。她谈恋爱,花一个月准备单位的业余演出,生一整天气,因为去药店时店员态度不够好。

想破坏点什么想让她感觉麻烦,想告诉她说,没有那么简单的事情,想说为什么我可以这样活着?

我想我可以在明天午饭的时候提早点离场,回家来把电视机砸碎,东西全都从抽屉里扯出来,我知道存折的位置。我不会兑换,可以把它们扔掉。

然后最重要的是放跑那只猫,因为那是妈妈喜欢的。最重要的是放跑并不可爱的猫。

二、母亲

新年的第五天,一切有了转机。

往年此时烦躁总会在内脏中爆炸,几乎迸发成为更多的仇恨。我总要自问人为何要成为父母,为何要生育,为何要拥有一个和当初期盼的全然不同的孩子?我二十七岁,摊开手掌,对着一扇白色木框的窗口,逆光看见轮廓,然后闭上眼睛,睁开——此时我五十五岁,手掌蓬松,指节肿胀,木框斑驳,身旁多了个总是低垂眼睛的年轻女人,她不愿意叫我妈妈,却继承了我长相上的所有缺陷,所以我知道这是我的孩子。她凭什么总觉得被亏欠?我倾其所有付了她在北京房子的首付,她凭什么觉得被亏欠?

两平米大的浴室里放上两个蓝色的水盆,一个放洗衣粉洗涤一切,一个放一盆清水,然后清水浑浊,浑浊,浑浊。

我的腰快累断了,而年轻的女人大喊大叫——你洗坏我最喜欢的裙子!

她以为自己存有希望,不会住进这样的屋子,不会到达四十岁,不会离婚,不会在闹白蚁的时候心烦意乱,却没有半年的时间完成一次翻修——她做瑜伽,跟我抱怨说下犬式时脚跟无法触碰地面,她朝后弯腰,而我在她眼里是一团虚无。

然而如今事情有转机了,不一样了,所有人都还不知道。

我五十三岁的肚子里有了一个新的孩子,八个星期。这是偶然,可能是因为某次某个同事喝了酒,可能是个奇迹之类的东西,但管他呢。我有了一个新的孩子。

我想等尘埃落定了再说。我还不知道性别,但很快就要知道了。

我想看看当女儿知道一切时,脸上的神情。

“应该是个男孩。”孕检的医生是我的高中同学。她说明天我可以约个时间去做彩超,那就一目了然。然而现在什么都还不能说。

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滑动手机,转发关于春节习俗的公众号文章,还有如何消灭蟑螂的生活小常识,用火——我不喜欢这个,家里也没有蟑螂,但分享这些会有人来聊几句。

木质的沙发太硬了,海绵套坐塌了,我买不到型号合适的备选,我总把它们拆下来洗,脏得很快,如果我不洗没有人会洗。所以我叩动房门,对女儿说:“你应该专注事业! ”

我不想一直跟她吵架,抱怨完了就换了大的能燃烧十二个小时以上的蜡烛。

然后她就一直描述她如何和难以被说服的甲方周旋。她陪她们喝酒,在恰到好处的时候说话,她觉得自己改变了世界了她说话的样子就像她是国王和市长一样。

我找到机会插话说:“我觉得我们应该把房子翻修一遍。我搬出去半年,把白蚁治一治吧。”

“本来没有那个机会我知道吗?我反应很快。我知道那时候半开玩笑的话是有可能被当真的。”

“沙发挪开后面的地上已经不能看了,我买了一张新的地毯但又能遮挡多久呢?衣柜空了,木屑到处都是。”

“这个要从长计议,我跟你讲,当时其他人脸上不好看,不好看但不表现!”

“从长计议什么东西啊我永远听不到我在讲什么吗我永远都听不到我在讲什么,我就非要等到这个家被蛀塌掉。”

“那你去弄。”她说话时融化了滴落了,她戛然而止,因为被打断而不高兴。

她想继续描述辉煌的时刻可我偏不想让她那样,即便那不是什么急事,即便明天我就能改变一切。我想跟以前一样再吵上一架。

我朝她叫嚷说:“我去弄?又是我去弄吗?我每天洗全部的衣服又是成了我要去弄了!”

“钱呢?哪个出这个钱?我弄我会不出钱吗?”

争吵三四十句,女儿就回到房间里扭大音响她一直做瑜伽她做了一小时瑜伽她做了两小时瑜伽她做了一百年瑜伽。可在我眼里她融化了她变成一张硕大的嘴她不肯说话她怒吼她怒吼但她没在真的说话。

她咆哮她真像在一百公里以外的彼岸啊。

那瞬间我想能有什么事情发生我希望白蚁把这个家蛀空我希望我死去然后她发现我怀孕了于是后悔我希望她在一切过节的时候想起我,我希望她亏欠但无法偿还,我希望她因为难受而在凌晨三点的时候爆炸。

三、女儿

睡了四个小时之后我化了一个妆去跟亲戚吃饭,旁边的舅舅每过十五到二十分钟就往地上吐一口痰,可能是老抽烟嗓子不舒服的缘故桌上总是同时有三个人讲话。

“上次我们送来的橄榄我还以为是买的,原来是人家种的。”

“我们十一的时候就不交停车费,我说难道我们交钱是给别人停的吗?”

“先敬我家哥哥一杯,以后报名的事情还要他帮忙呢。” 

“今年的医改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全要严抓了。”

我的脑袋和耳朵都要炸开我喜欢那些亲戚他们总是很热闹可我不想坐在这里了我希望自己聋了。我给丈夫发微信他说那我站起来走吧,于是我说:“我觉得有点不舒服。”

妈妈说:“天哪,是不是昨天或者前天吃了不好的东西?”

“我想早点回去睡一会儿,我觉得我睡太少了。”

然后回去从客厅开始,把陶瓷马砸烂,踢翻蝴蝶兰,但要谎称没有回家,要说回家的时候发现来了小偷。

妈妈问:“那你要吃点蚕豆吗吃点蚕豆吧。”

 “我不吃。”

可妈妈舀起一勺蚕豆放在碟子里。

“我不吃。”

“你不吃那我吃了。” 

想要尖叫,把桌子掀翻,屋顶怎么了啊屋顶颜色鲜艳屋顶在变形呢!于是我站起来说我真的不太舒服。

我朝门外走去,我以为一切能好一些,我想也许一路走回家呼吸了新鲜空气就也不是非要搞破坏了,谁知道呢?门在三米开外的地方胜利即将到来可是妈妈也站了起来。

四、母亲

我想抓紧时间,给高中同学打电话。

于是我跟人寒暄着出门——我女儿说要吃芒果干,于是我们大年初二跑了足足三家超市,买了好几种回来。

我让她站在门口等着我,最后对亲戚说这样的话。

她以为我在当一个付出到底,而且到处宣扬的母亲。

五、女儿

我看着手机走出门去,我的丈夫发来一个视频邀请但我没有接,我想到他就觉得还有美好的东西,愤怒消失掉了,四周又褪色成为原来的样子,不像刚才的时候颜色浓烈,如同边境线如同墨西哥。我开始算倒计时,我知道我就要离开了。我决定不再计较,我可以把这个家抛在脑后——我不属于这儿了,我不再需要再搞砸什么东西。

我知道妈妈会说我把车开到白线上,她会说我本可以过那个绿灯,还有这不是左转道。

但快结束了我快走了。我告诉自己说客观一些,我刚才登录他的账号,看了定下的房子,那是我喜欢的地段。我喜欢看电影他定了资料馆的房子。

六、母亲

我的手机响起来时,她的也在一直响。但她顾不上接,她要把车从窄缝里往外挪,这样我就有机会接电话了。老同学说我在哪里,我什么时候可以过来一趟,我享受延迟,就给她讲刚从饭桌上听来的,医改的事情。然后我问彩超是不是半个小时就能出结果,我考虑着女儿车票的时间,我想拿着彩超结果做一桌丰盛的晚饭然后宣布这件事。

但那边没有让我继续想这些事,她说:“最好尽快过来。”

“现在吗?”

“明天也可以。”

“我以为咱们约好今天做彩超呢。”

“不是很大的手术,但你会需要住院两三天。”

“什么意思?咱们在谈孕检的结果?”

“对,结果不好。”

“你想告诉我是个有病的孩子吗?”

“不是有病的孩子。”

“那什么意思,是没有孩子?我得了个畸胎瘤之类的东西?”

“有孩子,有孩子。但你需要把它拿下来。”

我还想跟那边进一步问呢那边就说:“因为他没有胎心了啊这个谁能想到呢!”

我怀了一个死掉的孩子。我以为事情会有转机,我以为是一个礼盒,我撕开蝴蝶结。

我想到有一天我照镜子,看到一个五十五岁的女人。

我跟她说:“丢人现眼。”

告诉她我的脖子皱起来了,头发像钢丝绒一样,真丑。牙缝难看,毛衣上的绣花难看,裤子难看。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空空荡荡,我像一艘船找不到陆地。

然后我就喋喋不休,开始指责说不得了了,你应该提早一点告诉我,那我应该找谁去安排手术?

七、女儿

我没有剐蹭,心情很好。我看到妈妈对着电话说个不停挥舞手臂好像指挥军队。她嘴唇翻动她越说越快我知道我时间很足,于是我打回给我的丈夫。他开了视频,手机举得太高了,露出一个头顶。我问你在干什么,你睡午觉了吗,我看起来乱蓬蓬的真像一只臭的刺猬啊。他就打断我的话,干巴巴,告诉我说,要搬家了。

我明明知道,但要装成不知道的样子瞪大眼睛凑近屏幕,说这是什么情况。

他开始絮絮叨叨。

年前他就在找房子,他想了非常久。他不是贸贸然决定,他说的每句话我都知道了但此刻第一次听说一样点头。他说我以为你会生气,我说我为什么会生气呢。

他说因为你看,我没有通知你,已经把你的东西全部搬走。

他还在说离婚手续和证件户口之类的琐事而我的脑子不太转。他说你不要认为我是在出轨,我没有喜欢他人。或许我有吧,但我没有和她有什么实质性的关联。

我想撕咬点什么东西,我觉得骨骼和骨骼之间的缝隙很大。我有一万个问题想问可我只是看着屏幕,我想那是我喜欢的地段的房子。我喜欢看电影他订了资料馆附近的房子。

把绿化带旁边的黑色现代车扯烂好了,把自己听到的所有声音扯烂好了,把下午一点半撕碎扔进水沟,用土埋上,迅速分解,最好连同天空都可以毁灭腐蚀,什么都不要存在了也不要有动物。

最后他说:“因为我早就觉得无法忍受。”

棕色的,像咖啡渣一样的世界。

他说——

“你做饭的口味太咸了,令人无法忍受。”

“你登录我的每个账号,我已经不是小孩。”

“我讨厌被控制,你认为了解了我的一切,但你从来不去真的知道。”

“你做伤害我,控制我的事情,登录我的邮箱,回绝我的朋友,却总是在喊着——那是为我好。”

用酸性物质浇灌一切吧,如果能剥开手臂上的皮肤就好了。变成石头,树木,天然的什么东西吧,做太阳上的微粒,经历高温的钢铁,死去的醉酒者。

八、母亲

我们一起回到那个房间,我们脑子一样空空荡荡,我想起我随意敲两下门,走进房间里,两只手插着腰问女儿说:“你妈妈好看吗?这件看起来还可以啊?”

然后我报出衣服的价格和购买地点,以及和谁一起去买,谁说要买谁又说不要,店员怎么说,自己怎么想,含毛量,第一次下水的状况。我说每句话的时候都感觉自己又空洞一些,我是如此悲伤我觉得湖水布满房间。

我想我不喜欢儿童,我才不想要,儿童是每个家庭残渣汇聚的产物,他们从来不是希望而是绝望,他们走在去往毁灭的台阶。嘟着嘴巴永远排列不齐牙齿,他们滴着口水他们用微臭的口水弄脏一切。

可每想着一点孩子的坏处我就更想哭一些。

地毯被猫掀起来一角,我又看到墙根处被白蚁蛀咬的地方。我想起那篇公众号文章,如果说消灭蟑螂可以用火,白蚁是不是也可以呢?墙皮不会烧起来,我只是想去烧一个蚂蚁洞。

然后女儿走进来,她拿了五号电池旁边的万宝路抽,原来打火机塞在香烟盒里了,我跟她要了打火机,用大香薰蜡烛吧。

我蹲下来用火熏烤墙角,女儿就蹲在我的旁边看着我做这件事。猫讨厌火所以猫走得很远,我发现我没有关门,猫往外跑,但我们两个都没有管。蜡烛滴落在地毯的穗上,然后地毯穗燃烧起来。这是很容易控制的火势我只需要一脚踩灭可我没有这样做。

摆脱掉自己,摆脱掉确凿的东西,模糊粘腻的东西,摆脱掉心脏蜷缩下坠的时刻,去往荒野,消解,嘴唇微张,嘲笑意义,责任和结构性。

火变大了一些燃烧到了整个地毯,我看到女儿抱着胳膊往旁边退。我想我们应该扑灭火焰啊,可是如果烧掉,那白蚁是不是也没有了?

我想着猫走丢了,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情,想到十几年前一次前往邻市的旅行,想到女儿婚礼的早上下起雨,想到十三四年前的早上看到过一艘船缓缓从江面沉下。

或许她想着相同的事情,而我并不知道。

我们站在这里,我很久没有像此时此刻这样舒适和满足。

此时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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