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圆把存折递给爸爸的时候,看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狂喜,瞬间她想起妈妈的种种警告,那些恐吓迫使她的手往回一撤,可这时她已被爸爸抓着腕子搂进怀里。爸爸摸着庄圆柔软泛黄的头发,承诺再也不赌了,这钱他取出来给家里修修门,给妈妈买一件新衣服,等她不生气了,三个人就好好过日子,像以前一样。

“每天都回家吗?”
“每天都回。”

庄圆撒开手,勾住了爸爸的小指,那张曾在撕扯中布满褶皱的存折,和上面可怜兮兮的数字,对她来说,一点都不重要。
爸爸这次给她带的玩具是一个毛绒北极熊,熊身穿过四根绳子,控制着它的四肢,一拉绳,小白熊就会手舞足蹈。绳子不怎么灵敏,熊总是同手同脚,两腿还抬不了一般高,然而比起一个灵巧精致的熊,她倒宁愿它有这样的憨态。

哪怕在最潦倒的时刻,爸爸每次回来,都会有一份给庄圆的礼物,她日夜守望的孤单也就在这一刻欢欣雀跃。唯一没买东西的那次,他翻箱倒柜找出半包粉丝,给噘着嘴的女儿表演魔术。细细干干的粉丝在蜂窝煤残灭的火头里膨得又白又胖,放进嘴里竟然有爆米花的味道,小庄圆对爸爸的崇拜也随着火光膨胀开去。那天妈妈回来刚要发火,看到她咯咯笑着偎在爸爸怀里,盛怒烟消云散,滴着泪,咽下女儿递来的烤粉丝。
爸爸就是节日。

爸爸把存折塞进口袋,把庄圆从膝上放下,要她在家等着。庄圆见他立刻要走,失望和惊慌同时涌上,爸爸捕捉到她凄苦的小表情,笑着揪揪她两边的耳朵说,“那就跟我一起去。”

庄圆高兴坏了,她已经很久没有跟爸爸出过门了。

北方的夏天,树木一一静止,胡同好像也打盹了,副食店挂了墨绿的窗纱,冰棍儿冷饮的招牌上落着黝黑碧绿的几只苍蝇。走着走着,爸爸痛苦地松开牵着她的手,捂着肚子说吃坏了,把钱包塞在她手里让她乖乖站在树荫里等着。

公厕的臭味像热气一样冲出来,把人整个包围。不断有穿着大裤衩光着膀子的男性,拿着报纸或大蒲扇走进去。庄圆站得远了些,盯着惨白的墙围凌乱的脚印。人为什么要踹墙呢,仅仅因为它是白白的一片吗?她出够了神,拿出小白熊来消磨时间,却发现绳子缠在一起,小白熊不能动了,她心下焦急,绳子却越拽越没有余地,用力一扯,控制左臂的那根竟自断了。庄圆右手拿着空落落的绳子,想到向爸爸求助,才忽然发现已经不觉得这里臭了,想必是已经呆了很久,久到脚不知道什么时候站麻了。打开钱包,里面除了叠成一张绿色心形的两元纸币,只有几年前的一张全家合影——儿童乐园门口,公主庄圆骑着一匹假的白马,扭头微笑着,打扮成国王和王后的爸爸妈妈,就站在她脚下。

从未经历的恐惧把庄圆定在原地,比这更强烈的恐惧又驱使她冲进厕所,寻找爸爸的身影。撒尿的男人突然见到有小姑娘跑进来,收也不是,继续也不是,张手捂着,同时喊她出去,庄圆置若罔闻,朝长长一排无遮无拦的蹲坑奔去。一个男人,两个男人,肚子从蹲着的两腿中央垂下来的男人,全身皱纹坐在塑料助便器上的男人,攥着报纸发出悠长呻吟的男人,专心扭转俄罗斯方块的男人,朝外蹲着露出惨白瘦弱屁股的男人……没有她的爸爸,都不是她的爸爸。如果爸爸还在这,她一定会在恶臭里拥抱他,拥抱一个她险些错怪的伟大情感。

围墙缺的一角下那摞摇摇欲坠的砖块破释了她残存的信念。他逃走的破洞里漏进耀眼的日光,如同三尺白绫垂在庄圆面前。庄圆爆发出持久的哭叫,锋利的童声撕裂了声带,你稍加留意就能听到那声音里正渗出的血渍。可是没人听到,每隔半小时自动冲刷的大水箱适时地放水了,轰鸣的水流裹挟着深坑中的排泄物,共同推着更前面的排泄物,混合,翻腾,借力打力,勇往直前,胖子的,老人的,瘦白屁股的,深深浅浅的棕色搅成浑浊的江流,经过十米的地下河道,精疲力竭地堆积在最尽头的出口,不能前行也无处可退,只能等下一次水流带更大的助力。

庄圆很想蹲下来,或者随便去哪哭一场,她值得哭一场。可她只是把不久前还视若珍宝的小白熊扔进坑里,扭头往家走去。回家之后要经历什么她可以预料,面对妈妈的责骂和羞辱,她或许要哭很久,现在就不必哭了。人不可能有那么多眼泪,流不出来,可就难受了。

酒吧里不乏穿着校服的姑娘,只有她的是真的。
庄圆拉开校服拉链,倚在离钢琴最远的斜对面的沙发上,掏出印着骷髅骨的金属烟盒,招呼服务生点了一杯酒,准备享受一个她并不享受的夜晚。一个人在家之外的其他可能,她都愿意尝试。

酒刚落桌,就被一只手端走了。她顺着那只手往上看,一个金棕发色的高大男人正对服务员说着稍带口音的中文,语气很是严肃,“你们不该这样。去给她端一杯牛奶来。”

他喝了一口庄圆点的酒,坐在她的卡座,面露微笑,但眼神里的责怪反而更让庄圆亲近。一枚深深的下巴窝,被他短而密的金色胡须环着,高挺的鼻尖上有几个斑点,眼睛在深凹的眼眶里映着光。庄圆想装作见怪不怪的样子笑笑,一咧嘴,竟险些哭出来。

好在牛奶端上来了,他拿起庄圆的手,放在温暖的牛奶杯上,手心贴着她的手背。庄圆一晃神,一时也分辨不清手心和手背哪里更温暖一些。

男人叫费恩,话不多,喝着酒听钢琴,喝完前一刻就再点一杯,长着金色绒毛的手把酒杯端起又放下,庄圆始终不敢说话。演奏者休息了一会重新开始的时候,费恩开口了,“莫扎特”。他转过头,把她的校服拉链拉到了顶,“莫扎特说他描述的是一位女孩的画像,一位很美很乖的女孩,她比同年龄小孩都要敏感,而且沉静,她不太说话,不过一旦说话,总是带着优雅友善的态度。”

钢琴声成为他叙述的伴奏和延续,庄圆听得呆了,她的生活中,太久没有美来过。这个夜晚比她想象的好一万倍,她甚至没有为此做任何祈祷和准备,每一秒都让她受之有愧。

天快亮了,费恩要带她去吃早饭,起身后自然地没收了她的烟盒和打火机,庄圆跟在他身后出门,竟像个孩子似的有了蹦跳的步伐。早点摊的食物并不好吃,费恩反复擦着餐具连连皱眉,说下次给她做德国的早餐。庄圆连德国早餐吃什么都不知道,费恩说了几个德语单词,没有一个她能够模仿正确,为了说对那个类似“喝”的音,她几乎发出要吐痰的声音,并为此笑得不能自已。

此时费恩又换上严肃的脸,“圆,你也得教我一点什么。”

庄圆带他去了小商品市场。卷帘门刚刚拉开,露出一道道发黄的透明塑料门帘。前人掀开门帘走进去,总是将它们重重摔下,打在紧跟在后面的人脸上,如果后面的人扭头躲过,随手拨拉开面前的门帘灵巧挤入,被打脸的就另有其人。

她领着费恩一排一排逛着,像带领游客参观一样,介绍民俗礼品和假冒名牌,她喜欢的文具和永远在清仓的发饰。费恩走到最后一道柜台的时候才笑眯眯地说,“我来这里很多年了,中间回过德国,三年,又回到中国。”庄圆羞愧不已,她早该想到他不是一个崭新的外宾,可愣是让他跟着自己逛遍了小女孩才感兴趣的整个市场。她不停地举出新的提议,猛地想到一个他绝没可能玩过的选项。

两人挤在大头贴拍摄器前,果然费恩笨拙得不知该摆什么动作。庄圆把双手食指伸在脑袋上假装兔子,费恩就是看着猎物的猎人。庄圆两只手托着脸变成鲜花,费恩就是旁边一棵沉默的树。庄圆拍得欢喜,拉过椅子换新的造型,她坐到费恩宽厚的腿上,刚挪动到合适的位置,闪电般的,臀部感到突如其来刚硬的异物。

屏幕里是黄色的边框,边框对角各有一只小黄鸡,边框里面是庄圆圆睁的眼,和她身后用胡子蹭她脖子的费恩。

妈妈把计算器摁得在桌上不断弹跳。圆珠笔在账本上写了划,写了划,最终被丢到桌上。庄圆在屋里假装写作业,听着大串意义不明的数字,和惊心动魄的“归零”。很长一段时间内,妈妈把爸爸彻底离开的责任算在庄圆头上,结束暗无天日的哭泣和咒骂之后,她陷入更可怕的偏执。像冬眠前拼命搜寻食粮的动物一般,她闯进所有宣称能赚快钱的生意。信用卡越办越多,账越来越算不明白,她却夜以继日地亢奋着。搬进新家的那天她激动得如同死刑犯获得宽赦,或是篡位者得以加冕,她不需要男人了,她证实了这一点,也替庄圆做了同样的决定,要独立自强,要与企图伤害你的人同样面目狰狞。庄圆告别了那扇始终没能完全修好的门,有了自己的房间,却宁愿回到那些被她无端指责的岁月。妈妈穿行过太多的天方夜谭,让这样的她回到柴米油盐,怕是不能了。

庄圆掐着数日子,等着周二和周五,那是她可以见到费恩的日子。她从走廊电表箱上面拿到钥匙,那是费恩的高度可以抬手放上的地方,她每每要跳起来,勾着手划拉几次才能摸到,书包上挂的铃铛叮当作响。庄圆趴在开放式厨房的吧台上写着作业等他,她喜欢这个角落,因为费恩会在这里给她做早餐,会在这里切开硬壳的谷物面包,和味道奇怪的奶酪。等待的时候她会捡起薄薄的火腿片贴在胳膊上,再用舌尖舔起来,一点点吃掉。雾气悄悄爬满煮蛋器,每一颗蛋都安稳庄重地熟了,费恩为她敲开蛋壳,把冰凉的银色匙子送进她张开的嘴巴,溏心蛋黄柔软地流淌,从舌根,一直热到尾椎骨。

门声一响,她就自吧台椅上滑下来,一溜滑行,撞进他洁白的衬衫。费恩看到她完美的几何作业,总会先奖励她一个吻。
费恩的家具冷硬而巨大,每一个台面都能放得下一个她。每个台面都放下过一个她,在疼痛中眩晕而兴奋的她,在撞击中漂浮着靠岸的她。费恩把她抱到床上睡去,她安全地蜷缩着,伸脚能触碰到他毛茸茸的小腿,仰起头是他闪光的短须,她把指尖放进他下巴的小窝,抚摸着他粗糙后背上每一个凸起和凹陷,在他悠长有力的呼吸中贪婪地清醒着。他醒来的刹那她便跳起来,从冰柜里为他取出全套的雪茄用具,赤着脚,献宝一样地飞奔回来。

庄圆觉得自己像一块被遗失的拼图,费恩的出现,严丝合缝地填满了她的世界。九尾猫打在身上的丝丝灼热,口器球撑在嘴里引起的干呕,与水煮蛋和晚安吻一样理所应当又恰如其分,她变成了好孩子。他会永远准时出现在约定的地方,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了。费恩,此前就差一块拼图的费恩,有了她这小小的一块,也一定是完美了。
妈妈的咬牙切齿成为无意义,她不需要男人,需要这个男人。

从没有一个三年,像这个三年一样快。庄圆早就知道他又会轮调回德国,只是假装对这一天的来临无知无觉。她似乎也能感受到费恩的不舍,他勒疼她的身体,又像膜拜神像一样跪在她面前,久久凝视她颤动的神色,抚摸她脸上每一处细细的绒毛。庄圆每每从湿凉的泪枕上醒来都想问他能不能不走,可又怕问题的尽头有她不敢知道的答案。

妈妈丝毫没发觉庄圆的异样。她在夜里失眠、焦虑、歇斯底里,又总在早上奇迹般地恢复斗志,打满鸡血喝饱鸡汤,仿佛昨夜的崩溃都死在昨夜。某天她们母女途经过街天桥,庄圆在一个用红烧面桶做碗的乞丐面前放了一块钱,妈妈指着乞丐说,“他比我多五百万。”
“多五百万什么?”
“债。”

轻描淡写的口气让她显得像个电视剧里的大反派,让庄圆不寒而栗。妈妈现在已经办了一个公司,有着不怎么明确的营业范围和不怎么固定的员工,却有着触手可及的危险。她只能做那个仰着头的人,等着高空中走钢丝的人坠落。

妈妈没有参加过她任何一次家长会,庄圆在十岁学会了模仿家长签名,如果不是需要钱,她根本不需要有一个家长。她拿着杂七杂八的账单去公司,妈妈的秘书正站在楼下抽烟,她把东西交给秘书,秘书看了一眼,还给她,“你自己上去吧。”

穿过大堂里神情各异的人群,挤进灯忽明忽暗的电梯,走廊尽头紧挨着妈妈公司的是家培训中心,里面传来阵阵群情激昂的呐喊,押韵却不知所云。庄圆正要拧开办公室的门,秘书气喘吁吁地跑来,撞开她进门的同时喊道,“款到了。”

门在庄圆面前半掩着,她看到妈妈大开着两扇窗,窗前的酒杯下压着一张纸。妈妈的姿态像是刚从高处下来,脚还没来得及踩进高跟鞋。只狂喜了几秒钟她就把这笔钱一一分派出去,然后颓然靠在墙上,拿起酒杯。秘书走了,她才看到庄圆。

“那是遗书吗?”庄圆问。
纸片恰在此时飞出了窗外,代替了本来要下去的人。
见她没有回答,庄圆明白了,刚才她距离孤儿仅一线之遥,不知飞出去的纸片上留着怎样的叮嘱,她的心却实实在在摔在地上。她低着头说,“我不想再仰着头等走钢丝的人了。”
“什么?”妈妈已经投入新的工作,对庄圆低落的神态流露出一些不耐烦的关爱。
“我想出国读书。”
妈妈的目光挪开,说了一声“好”。

庄圆坐上费恩的腿抱着他夹杂白发的头,“等你胡子全白了,就给我当圣诞老人吧。”
“如果我是圣诞老人,你一定有最多的礼物。而且,你还是可以坐在我腿上。”
庄圆解开未来圣诞老人的皮带,“你真的愿意带我走吗?”
“只要你能考过来。但是你要知道……”费恩坐直了身子,把她放下来。
“当然。你有妻子。”庄圆用雪茄剪套在手指上,想象用这圈锐利的金属环切手指的触感,半晌又问,“我们能每周都见面吗?”
“当然。”
她想象着那个和他年纪相仿,同样高大挺拔的外国女人,见到她会有怎样的嫉恨和怨毒,她太可怜了,失去了费恩的爱。

庄圆成为伊撒尔河畔的一位中国留学生,在学校不远处与同学合租。她省略了其他女孩对新环境大惊小怪而后习以为常的阶段,对这里她似乎有天然的熟悉,这是费恩的国家。她起了德文名字,费恩却坚持叫她圆圆。

每个周末,她会去他的公寓,风格跟他在北京的房子相似,只是豪华和古旧许多。与她想象的一样,他的家里有女人的气息,与她想象的不一样,照片里的女人是年轻的华人女子,或许还不到三十岁。庄圆站在巨幅的婚纱照前,没有感受到嫉恨和怨毒。她等着费恩谈起,可无论怎样把话题引到他妻子身上,费恩都不会接话,而是横抱着她去客房或者沙发。他一定不爱妻子了,或者从没爱过。庄圆侧过头,看着肩胛上的红色蜡滴顺着手臂流成触目惊心的河流,逝者如斯夫,她发出难以自持的呼叫,用最后的力气问:“你也会不爱我吗?”多少年来,费恩和她定下用来叫停的安全词她从未用过,最疼的那次,她甚至感觉到了死,也只是在心里一遍遍狂喊,把随时破口而出的字符咬碎咽回肚里,她太怕让他失望了。

费恩伏在她身后,呼吸像在继续攻击着她,“你不一样,你是小孩,是我的小孩。”

天知道她有多希望费恩的妻子会为她的存在愤怒,伤心,哪怕只是不悦,或者不屑也好。她故意留下她反复来访的证据,在沙发留下头发,在卫生间留下棉条,在他的衣领上喷女性香水,也许是这些太容易被费恩发现而后解决,她没有得到任何反馈。气馁和斗志交错生长,她从衣帽间找出女主人昂贵的丝质睡衣和晚礼服,穿在身上出现在费恩面前;她在他们结婚照前高高架起双腿,用两根手指展示她更年轻的阴唇,让相片里挽着费恩的人看她一次次蜷曲又绷紧,她故意在周日的傍晚打破某瓶化妆品,让费恩在妻子回来前无法重新购买,可下周再来,那堆玻璃片只是消失了。庄圆不能相信,她所做的一切没人在意。

庄圆在不属于她的那天偷偷来到费恩的公寓。她一动不动地蹲在走廊,开门声点亮了楼道里的灯,费恩的妻子Mia出现在亮光里,比浓妆的照片上还要年轻。庄圆为这一面预演了几千次,如何自我介绍,如何激怒和炫耀,可此刻却只感觉到猛然站起后的眩晕。Mia朝她看了一眼,脚步未停。这一眼让庄圆的煞气偃旗息鼓。那眼神像是怜悯,像是嘲笑,像是忽然回忆起什么,更像是看到了魔法球里的命运,却故意不说。Mia不再看她,径直走进电梯。庄圆看着两扇门掩上她的背影,连喊一声“等等”的勇气都没有攒出。

庄圆以为这件事就这样惨烈地告一段落,可她发觉费恩在两人约会的日子出现得越来越晚。她后悔了,她不该做出那些挑衅让他为难,她的不甘是早该预料并且应当自我消解的。她已经拥有了他两个晚上,为什么还要求另外五个呢,她是费恩唯一的圆圆,没有必要取代任何人。那个女人怎么想,明明对她来说一点都不重要。费恩因此有哪怕一丝不悦,都是她的得不偿失。

她做错事了,她为了玩具把妈妈千藏万藏的家底交给爸爸,她为了一时的意气消磨了与费恩的默契,她又要失去一个人了。庄圆像大难临头的麦子,把头低进自己的阴影里。等待发酵了她的焦虑和怀疑,她只能脱掉衣服发出压抑的狂吼,那声音与妈妈在无数个疯狂夜晚所发出的并无二致,这一夜的难熬,胜过她在家度过的任何一个孤身的晚上。

费恩一身酒气,却清醒平静地回来了。庄圆抢步上前,赤裸着坐在他的脚上颤抖,双臂牢牢抱着他的腿,把脸贴了上去。
费恩享受着她的曲意逢迎,甚至在最后转场时去了主卧,这使得庄圆受宠若惊而更加努力,费恩却似乎心有不足,关于庄圆所担心的那桩事情,他什么都没有提,只是在并排躺下时看着她颀长的身体问了一句,是不是又要过生日了?

庄圆不怕了。费恩会回来的,晚一点也没关系。她会想办法弥合他们的问题,而后长长久久,什么都不会改变。她起身出来,悄悄为自己点燃了一根雪茄,费恩不喜欢她抽烟喝酒,不喜欢她穿紧身暴露的衣服,她就一直喝牛奶和果汁,永远打扮得像因初潮羞涩的少女。她喜欢他的约束,这意味着她的特别,更喜欢这些小小的违拗被发现时她会遭受的重重管教。她总会回忆起第一次见面时的费恩,居高临下,不容辩驳,喝了她的酒,还没收了她的烟盒。

庄圆举着烟在卧室外墙的架子前着站着,她摸到高层架子上的钥匙笑了,熟悉的费恩作风,可这已经是她不用反复起跳就能拿到的高度。

她用钥匙打开抽屉,里面只是些普通生活照的相册。她平静地倒翻着费恩与Mia的合影,不再觉得难受,反倒有些兴趣索然。她飞快掀过,直到最前面一张映入眼帘。

照片里的Mia穿着校服,站在北京街头,举着棉花糖,被费恩抱在怀里。十几岁的Mia,那时应该还不叫Mia吧,眼神单纯,瘦弱矮小,一如五年前的她。

霎时庄圆明白了Mia望向她的眼神,没有人会对注定取消的比赛下注,她早就知道她们是一样的猎物,是保质期短而又短的伴侣,她已经对迟早要发生的一切心知肚明。只是她把这场已然发生的事故变成了交易。

费恩对庄圆幼稚的伎俩很可能毫不知情,他的冷淡,只是因为她也即将成为二十岁的“老人”。

一定是雪茄太冲了,庄圆冲进厕所,似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喷出来。她头埋在光洁雪白的马桶里,污物喷涌而出,渐渐盖过了碧蓝色的水,离她的脸越来越近,她变成那只不听使唤的提线玩偶,被恶臭的极限包围吞噬,她突然想要喊出那个从未被使用的安全词“北极熊”,酸苦到极点的食物残渣将整个食道点燃成一条火线,让她发不出任何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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