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训练室里,被一拳打在下巴上,被一脚踢中大腿,或者被过肩摔到地上,如果抱怨的话,会被要求额外做二十个俯卧撑。打破手指关节,鲜血横流,却仍然咬紧牙关挥出拳头,会得到教练迈克一个赞许的眼神,和一个竖起的拇指。

米娅被要求和体重是她两倍的保罗搭档。保罗将她压在身下,双手紧紧掐住她的喉咙,她知道反抗的每一步动作要领,想要抬起胯部,但身体无论如何都不听大脑指挥。她觉得自己像一条徒劳挣扎的溺水的鱼,随着时间的流逝,眼前越来越模糊,意志越来越涣散。

“他太重了,我的肩膀使不上力气。”她被迈克拉起来的时候,咳嗽不已,连着退了好几步才勉强靠着墙站住。她为自己的无能而羞愧万分,小声地解释。

“你这都做不好,在实际生活里怎么保护自己?”迈克板着脸责备她,但过了一会儿,他走进来,把一瓶冰水放在她脚边。

保罗也走过来,笑嘻嘻地拍了一下她的额头,然后耐心地告诉她可以用手肘作为发力的一个支点。

踏进淋浴室的那一刻,米娅的泪水终于在喷头下面涌了出来,她小心地在水流下活动酸痛的肩膀,因为无能为力的恐惧而哭泣。

她曾经有几次尝试逃离人生中糟糕的现状,但无不以失败而告终。

哪怕她去了几千公里以外的城市,读了硕士,拥有了一份在其他人眼里非常体面的工作,付完了一座洋房的首付,依然从未找到令她获得平静的归属之地。

她在另外一个国家居住的母亲每周五的晚上会和她发短信。母亲问她好不好,她总是说好。母亲邀请她视讯通话,她想到自己身上长年累月的淤青和伤痕,以工作忙为借口而拒绝了。

有的时候,母亲说,如果忙的话,总可以讲上三五分钟吧,她说不行,真的不行,在公司里不方便说话。母亲不顾她的拒绝,打了很多个电话,她一个一个挂断,心里想自己真是个狠心的人。

母亲在第三次离婚后,一直独居,想要弥补过去对她的忽视。

她并不是唯一在淋浴室里哭泣的女人,上完源自马伽术的女子自卫防身课之后,总会有人在淋浴室里讲述她们为什么要来这里。说真的,周末,不是应该穿上漂亮的裙子去逛街,喝下午茶吗?

这些女人大多有被欺凌,被骚扰或者被侵犯的过往。她们大多长了一张被人欺负的脸,有着沉重和落魄的表情,而且从未哈哈大笑过。无论是靠打劫路人来购买大麻的流浪汉,抑或是靠酒后殴打女伴来发泄对日常生活不满的普通男子,都可以准确地嗅到这种弱小的气场,然后像狩猎者那般精准地发起攻击。

她们因为想要掌控自己的命运而来学习。但悲哀的是,有些人,体力上强大了,却仍然无法保护自己。她听雪莉说,她终于把多次偷窥她上厕所的项目方一把推倒在地,但第二天就因为得罪了大客户而丢掉了收入颇丰的工作。

“你们有什么好抱怨的,你们能比我更惨吗?”南希又一次歇斯底里地哭出来,她正使出全身的力气去解开运动文胸后面的纽扣。她很胖,肥肉向身体的各个方向溢出,出了汗之后,衣服都贴在皮肤上,她努力把手臂上的肉拨开到一边,然后再用力把脖子向后仰,但就算如此,手臂也无法够到纽扣。其他女孩立刻噤声,仿佛做了什么错事那般飞快地换衣服,穿鞋。

米娅在众目睽睽之下,绕到南希对面,默默脱下包在身上的浴巾,换上白色的长袖衬衫连衣裙,踏上米色高跟鞋,左手拿起同样色系的手包。

她微笑着看着南希,用轻快的语气对她说:“下次见,晚安。”

“再见。”南希望着她的胸口,愣住了。

之后的几周兵荒马乱,米娅特意接了三个不同的项目,在旧金山,芝加哥和纽约之间来回飞行。她只有忙起来才能克制住自己不要乱想。有三位律师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她的遭遇,毛遂自荐地给她发邮件。她在机场忍不住打开来,草草看了下。律师费差不多都是总赔偿金的一半,还是需要除去一切开支。她坐在机场的按摩椅上,用手遮住了眼睛,试着去忽视太阳穴后面的疼痛。

“律师费怎么这么贵?”她忍不住发短信给迈克抱怨,她就知道迈克是在用这种方式逼她回应。

“如果你只是为了钱,我就建议你忘了那件事,此生都不要再提。我知道你在乎的不仅仅是赔偿金。”

她沉默,在飞机起飞前关掉了手机。

四个半小时之后,飞机降落在洛杉矶机场,她开机,看到杰发来几条挑逗的短信。淹没在杰裸照中间的是迈克的一条:“你这周末回来上我的课吧。”

迈克在课后将她留下来单独训练了很久,他执意要教会她如何在被摔倒在地后反抗。少有的,哪怕看到她的胳膊肘已经破了皮,他仍然坚持要她练习。

“相信我,这招特别有用。”

米娅进到淋浴间的时候,南希正对着镜子擦口红。

 “你瘦了好多!”米娅惊呼起来。南希穿了一条宽松的荷叶边吊带裙,口红的颜色和衣服很相称。她的眉毛,睫毛和头发都很稀疏,整个人看起来很黯淡,今天她稍微化了眉毛和眼线,一下子明亮了起来。

 “瘦了整整二十磅,但比你还是差远了。”她谦虚地摆摆手,但无法掩饰溢出嘴角的笑容。

她依然庞大得像一辆推土机,但笑容让她看起来年轻了很多。

大部分时候,南希都无法跟上课堂的进度,她既做不了俯卧撑,也做不了深蹲,因为体型差距,很少有人愿意和她搭档,迈克让他一个人在角落击打沙包,大家常常可以听到她沉重的呼吸,和剧烈运动之后的呕吐声。

同期的学员已经考了黄带或橙带,她连最基本的侧踢都还无法完成。

但是她每天都来上课,米娅无论早上还是晚上来,都常碰到她在训练室里一边哭一边吐,一边用尽最后的力气挥出拳头。她的眼神里有种破釜沉舟的狠劲。

 “迈克说可以减肥,果然没有骗我,”南希雀跃地说,“我自杀之后,我妈妈报了警,迈克亲自到我的病房里来看我,他推荐我来这里跟他健身,说保证我能够瘦下来。”

迈克做了很多年这片区域的警察长,他常常假公济私地推荐他办案中遇到的女子来健身房和他一起学马伽术,一种源自以色列的特种兵格斗术。

“莉莉是我之前办案遇到的,她有一次在停车场被人打劫。”迈克一遍一遍地教米娅那些她以为自己永远都做不到的动作。

他骑在米娅身上,狠狠掐住她的喉咙,手臂上青筋暴露。

“还有另外一个导师珍妮,她第三次因为家暴来报警的时候,我才说动她离开那个男人,她现在已经是马伽术黑带,而且婚姻幸福。”

米娅终于成功挣脱了迈克掐在她脖子上的双手,她将他的手固定在胸前,用脚绊住他的脚腕,一个借力,反身将迈克压在身下。

她因为终于可以呼吸到空气而大口喘息。

“你看,并不是你做不到,而是你以为你自己做不到。”迈克一个打挺,从地上站起来,和她击了击掌。

“你可能不相信,我曾经也像你这么瘦过。”在米娅陷入回忆的时候,南希自顾自地说道,“我练了七年芭蕾才得到了一个演出中的群舞角色,我拼命练习,希望被星探看见,却在演出前一个月因为过度疲劳而骨折了。”

米娅皱着眉头,将手搭在南希的肩膀上:“后来顺利参加演出了吗?”

“演出很顺利,谢幕时候的掌声是我这辈子的顶峰,”南希挤出一个微笑,继续说道,“但没有任何星探看中我,而吃激素导致的发胖令我一蹶不振。我反复受到暴食症和厌食症的折磨,而当初没有被选中表演的女孩,很顺利地读书,结婚,生子。那一次演出,就像是一个诅咒”。

米娅点点头。她总是做出自以为最好的决定,但最终陷入糟糕的境地。她被诅咒的人生里,似乎做什么决定都是错的。

 “我曾经特别讨厌像你这么又瘦又美的女生。”南希笑着开玩笑。

米娅苦笑着说:“其实长得漂亮,也不像你以为的那么万能。”

米娅的母亲是俄罗斯人,她因此有着来自寒冷高地的湖蓝色眼眸和淡金色头发,怎么也晒不黑的雪白皮肤上一个雀斑都没有。从小到大,很多男人给过她优待,去餐馆的时候,虽然她只点了最便宜的前菜,但总有人给她送来龙虾,牛扒,红酒,然后在餐盘下面小心翼翼地写上电话。但是这些优待从来都不是免费的,她也常常在推开别人凑过来的嘴唇时被骂“婊子”;在拿掉别人放在她大腿上的手时丢掉了工作机会;在停车场被人堵住要电话时周围的人不但不帮忙解围反而笑着起哄;即使靠自己能力拿到的项目也被一句“对方一定是喜欢你胸大才和你签约”而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

她因此只能加倍去讨好别人,去低声下气,去卑躬屈膝,这样就没有人说她的闲话。她努力在社交场合上对所有人微笑,结交朋友,交付真心,这样她就不是她母亲嘴里说的那个“一事无成”的女人。

但其实,她最喜欢做的,是在自己的房间里,不用与世界有任何交流,关上所有窗户和灯,脱下衣服,躺在地板上用耳机听摇滚乐。她把耳机的音量开到最大,汗津津的后背可以感受到地板上陈年的纹路,和声波导致的地板振动,她看到世界都在热烈的鼓点里变成一团团闪烁的模糊的光。而第一次上迈克的课,按照迈克的要求挥出一拳又一拳的时候,她又看到那样一团团闪烁的模糊的光,迈克不断吼叫着,让她把手臂伸得更远,让她把摆动肩膀的幅度增大,她的刘海被汗水濡湿,汗水滴到眼睛里,睁也睁不开,她呼吸沉重,但迈克在耳边说着:“再做十个”,其他人都在欢呼着为她打气。

南希笑起来:“当我的母亲不得不把我房间的墙推到,重新开一扇门的时候,我憎恨一切美丽的事物。我诅咒所有人都像我一样孤独而悲惨,一个朋友都没有。”

“我也一个朋友都没有。”

“胡说,迈克对你那么好,给你开小灶,鼓励你,你手上擦破了,他立刻跑出去给你拿创口贴。他怎么不是你的朋友了?”

“可是……”

“实在不行,你就让我做你的朋友吧。”

“你不讨厌我?”米娅惊讶地抬起头来。

 “你上次特意给我看了你的伤口,我知道你想鼓励我,其实我也希望被你依靠。”

米娅不由自主地伸手抚摸胸前的那一块皮肤。上一次和杰争吵,杰将她狠狠推了出去,她胸口撞到衣柜,之后的两个月,呼吸时肋骨都隐隐作痛,亦无法正常训练。杰以自己已经道歉为由,严禁她看医生,她靠止痛片,勉强得以工作。

“快好了吧?”南希问。

米娅静静地脱下上衣,胸口的淤青还在,从骇人的深紫色变成了青色和黄色的混合。

回家的路上,米娅接到迈克的电话。

“已经有二十八个和你有类似遭遇的人联名起诉了,如果你这时候加入,胜诉的机会很高,你会得到你应得的赔偿,也可以将他绳之以法。这样他就没办法祸害更多的人了。”

“我还没有说服杰。”

“诉讼会以匿名的形式进行,新闻报道不会出现你的名字,开庭的时候你也不用出现。律师费只有当诉讼成功之后才需要支付。我花了很多时间才争取到这份新的律师合同。”迈克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他听起来筋疲力尽,“对方已经请了很有名的律师,如果我们没有足够多的受害者起诉的话,这个案子很可能就不了了之了。”

“我真的很害怕杰会知道。”米娅叹了口气。

她听到电话那头长长的沉默,她希望迈克继续说服自己,她心里慌乱得很,希望和他多说会儿话,但很快就只能听到电话挂断之后的嘟嘟声。

杰在阳台上喝咖啡,他看到米娅修长的身影由远及近。她穿着系有蝴蝶结的衬衫,修身的西装上衣,脚踩一双红色高跟鞋。

他知道她刚上完自卫防身术的课。他觉得这堂课的名字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如果不需要自卫的话,为什么要去学。可是她为什么需要自卫?难道他不能保护她吗?他曾经极力反对米娅去上这门课,说这简直就是在抽他的耳光,但他知道,米娅表面上答应了,背地里却一直偷偷去。

米娅表面体贴顺,内里远不是好控制的人,他知道米娅从不对人说起的秘密,但是他不知道还能控制米娅多久。

这时,他看到路上一对情侣中的男士忍不住偷偷打量米娅,满意地笑起来。

米娅已经三十多岁了,他朋友的同年龄的老婆早就开始发福,她的身材却依然纤细如少女。他喜欢抓住她盈盈一握的手腕,粗暴地占有她,直到疼痛让她流下泪来。

米娅一放下包便开始忙碌,早晨去上班之前已经去菜场买好了菜。做饭并不麻烦,麻烦的是杰要求所有的菜都在同一时间做完,这样他吃到的时候,每个菜都是热烘烘的。

她先开始预热烤箱,接着从冰箱里取出用红酒腌制好的鸡肉,切好红色和黄色的彩椒,又开始解冻虾仁。

打鸡蛋的时候一个走神,把蛋壳敲了进去,她花了好久才把蛋壳挑出来,平底锅已经在冒烟,上面的彩椒有些已经烧焦了。

 她发现自己不断地看手机,希望迈克能够发短信或者打电话来。

如果那名医生不能被绳之以法的话会怎么样?如果以后的女学生被侵犯,是不是她的错?她本来可以阻止这件事情发生的。

她删掉了所有迈克的短信,唯一留着那一条。

迈克说:“你要相信,从头到尾,都是那名医生的错,你从来没有做错什么。”

当她意识到那名医生的行为意味着什么的时候,她忍不住发了好多条长长的短信向母亲倾诉。

彼时母亲正沉浸在第三次婚姻的蜜月中。她隔了两天,回复到:“你怎么这么不小心,看以后谁还敢娶你。”

“为什么是我?凭什么?我只是去看医生啊!”她忍不住哭着打给母亲。

“为什么他光骚扰你,你好好想想吧!”母亲冷冰冰地对她说。

她知道母亲有几次谈了有钱的男朋友,因为带着她的缘故,最终没有成,直到她去念了大学,才成功改嫁。她觉得自己的存在就是一个错误,而之后的一切,只不过是错上加错罢了。

她很久都没有恋爱,身边的男孩子稍微对她殷勤一些,她就立刻疏远他,生怕她的过去被人知晓,又生怕自己陷进去之后得到失望的结局。之后的很多年,她只敢在网站上和素不相识的人约会。许多人来了又走了,他们沉迷于她的美貌和温柔,但却因为她的顺从而丧失了征服女生的乐趣,他们最终对她说:“你很好,很完美,我配不上你”,说完之后转身离开,留下她一个人在原地,真正应验了当年母亲的的那句话。

杰对她说:“我爱你。”但是他和其他人不同的是,他一直留在了这里,没有离开。她生日的时候他也在,到了年底圣诞节的时候他还在,第二年开年的情人节他也在。他们很享受和对方在一起的时间。米娅喜欢做饭,杰喜欢找到不同的菜谱让她做。有的时候她做西班牙海鲜饭,有的时候她做烤肋排,有的时候她做两层的海绵蛋糕,中间涂上用新鲜草莓做的果酱,表面上撒满了七彩的糖霜。杰飞快地吃完,打着饱嗝。饭后,他们手挽着手躺在床上聊天,杰边亲吻她雪白的皮肤边说,你不值得我对你这么好,所以你要感恩我还在这里。

她出差回来的时候,飞机因为台风而晚点,凌晨的机场打不到出租车,彼时杰正在朋友家里喝酒,他拒绝来接她,因为她不值得。他生日的那天,她在家里做好了他喜欢的三文鱼塔塔和海鲜意大利饭,苹果派一直放在烤箱里,但他去酒吧和女性朋友喝酒喝到烂醉,任由她把辛苦做好的食物一样一样丢掉,因为她不值得。

但是迈克说这都不是她的错。

但是,如果,或许,就这么一次,做她自己想做的事情,会如何?

“你做饭的时候就心不在焉的,怎么吃饭还心不在焉的。丢了魂似的。我已经是第二次吃到蛋壳了。”杰笑嘻嘻地责怪着她,一边还瞥着电视里的足球比赛。他心情不错,看来是赌球赚到了。

这个时候,迈克的短信进来了:“对不起我刚才态度不好。你能不能至少看一下查尔斯给你发的律师合同?。拜托了。”

正在盛汤的杰凑过来瞥了一眼,脸色立马变了。他拽着她的领子,恶狠狠地问:“你怎么还和他有联系。”

值班警察问米娅要不要喝水,要不要吃三明治。他们围着她,一会儿给她一条毯子,一会儿给她一个靠垫,仿佛她是什么易碎的器皿。

“我来了!”迈克人还没进门,声音先到了。在她自己能意识到之前,她已经在熟悉的声音里流下泪来。

迈克已经升职成为政府官员。但他二话不说就赶了过来。

“我看了笔录。他将你压在身下,然后掐你的喉咙?”他满不在乎地走进来,脸上笑嘻嘻的,拍了拍她的肩膀。

“是的,他看到了你发给我的短信,就立刻朝我扑了过来。”

“我果然有先见之明,单独训练了你好几次。”

“是的。”

“你除了这里,”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额头上的纱布,“还有没有受伤?”

“没有,”她摇摇头,“我应该做得更好的,但是他一开始把我扑倒的时候,我来不及做防御。”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他努力维持一名警察应有的平静,但终于还是落下泪来,他一把将她搂在怀里,“你不知道我接到电话说你被家暴了的时候,有多么着急。”

“疼吗?”他问。

“这里疼。”她指了指心口,泪水终于决堤。

“回去,好好睡上一觉。”迈克送她回去之后,执意留在客厅里面。

“如果做噩梦的话,就叫我。”他给自己倒了杯水,从书柜里找了张影碟。

“我要不要叫南希也过来?我看你们两个关系很好。”

“好的。”她点点头。人生第一次体会到了有朋友的好处。

米娅睡了很久很久。她在恍恍惚惚中,回到了十六岁前。母亲还没有改嫁,她在阁楼上听音乐,她又看到那样一团团闪烁的模糊的光,她清楚地感觉到的地板上的纹路,水渍,被虫蛀过的洞。

她大汗淋漓地醒来,却觉得前所未有的踏实。

她走到客厅里,大声说:“我想要见查尔斯。”

迈克和南希冲过来,一左一右地拥抱住她。

米娅万万没想到,才练了一年多,技术还很菜的她,竟然成了健身房这个季度的明星学员,并且在周五的晚上,参加了一个小小的分享会。

南希握着她因为紧张而被汗濡湿的手。她又瘦了很多,而且终于通过了黄带的考试。

她逢人就给人家看她的证书。

陆陆续续有其他学员和教练进来,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过来和米娅拥抱,称赞她的勇敢,告诉她今后如果有其他的难题,请不要再自己扛着,一定要和大家一起解决。

“我们都在你的周围。”他们这么说道。

“我们”是他们最常说的词语,听到这个单词,她觉得暖洋洋的,几乎要流下泪来。

在她漫长的生命里,她听到的句子,总是“我爱你”,“我想和你上床”,“我配不上你”和“我要和你分手”。

她原本以为世界里只有这些选项。

米娅清楚地记得十六岁,因为月经期的疼痛而第一次去学校的医院看妇科。

她想去要点儿止痛片,但满头白发的妇科医生笑眯眯地对她说:“我来给你检查下。”

他让她以羞耻的姿势趴在检查床上,他戴着绿色手套,轻轻地触碰她。

“你这里很紧。”他温和地评论道。

他给她开了止痛片,让她每三个月来复诊一次。止痛片似乎从未有效过,而他则不断地向她道歉,承诺她下一次就会好了。

每一次去看病,他都会握着她的手掌心,把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然后把泡着袋泡茶的杯子放到她手心里。

他详细地询问她的生活,她的恋爱,她的性经历,他说每一个细节都会对治疗有帮助。他让她小心学校里那些荷尔蒙过盛的男孩子,又用那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他,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对她说,无论什么时候想见面,都可以来找他。

她高中毕业,离开家乡去上大学,开始看新的妇科医生,和善的中年女医生给她量了血压和心跳,问了一下她的症状,立刻给她开了止痛药,然后告诉她可以走了。她小心翼翼地问,不需要检查吗?女医生错愕地问:“检查,什么检查?”

“就是,查一下,那里?”她红着脸问。

“不用,不用!”女医生仿佛被冒犯了,半推着将她送出了诊疗室。

吃了女医生开的止痛药的第二天,困扰她多年的痛经就好了。女医生每个月给她开一次药,处方直接和她的医疗保险相关联,每个月,收到短信之后,她去家附近的CVS药房,刷卡,拿药,然后走人。她和女医生再也没有见过,也从未接受过检查。

她直到那时候才醒悟过来,所谓的检查的意味。一连几天把自己关在宿舍里,哭也哭不出来,与其对那位男医生生气,她更气的是她自己,丝毫没有警惕之心就被利用。

“我为什么这么不小心。”她无数次问自己。她站在莲蓬头下,长久地冲洗被医生触碰过的地方。

“是啊,你总是不小心,从小到大,一直不长进。”母亲对她说。

去年,那位猥亵了众多女学生的妇科医生被几名受害者联名告发,加上医院护士的证词,一时间成为了政府介入的大案。进行诉讼的受害者多达上百人。她们中的许多人背负着这个秘密过了很多年,知道那几名勇敢的先行者给了她们站出来的勇气。

她想到了那些隐秘而羞耻的岁月,忍不住拨打了警察局的热线电话,接电话的迈克立刻赶到她家附近的咖啡厅,在倾听了她的诉说之后,让她加入联名诉讼。

诉讼的想法被杰无情地驳回了,他在之后许多次因为她被“玷污”过而殴打她。他在打过她之后,会哭泣着请求原谅,会带她去看电影,会带她去街角的寿司店吃海胆茶碗蒸,他会粗暴地进入她,在发泄过之后,告诉她:“你不值得我对你这么好,但是我爱你,所以我不会离开你,只要你听我的话。”

她一直很听话。直到那一天,当他扑过来,将米娅压倒在地,死命掐住她的脖子时,她终于用迈克教给她的技术,挣脱开来。

“你知道吧,即使选择站出来,未来也不会更加容易。”端着沙爹鸡肉串走过来的雪莉对米娅说道。

“我知道。”她点点头。

她去查尔斯律师的事务所的时候,看到有已经签了代理合同的女孩子过来哭着要撤诉。女孩说,她的男朋友不希望她起诉,觉得这样会玷污她的名声,也会让他在朋友面前抬不起头来。

查尔斯律师并没有坚持,只是点点头,就让那名女孩子填写了与撤诉相关的文件。

“不,你不知道,会比你现在能想到的,更加困难。”雪莉大声打断了她。大雪莉自己也意识到了失态,她很快道着歉,向门口走去。

“嗯,我知道的。”米娅补充道,“我是说,我知道我不知道。”她叹了口气。

“其实,我最近也开始起诉当年性骚扰我的项目方了。他骚扰的女性太多,终于惹到了他惹不起的,一下子把他贪污受贿这些丑闻都给曝光了。”

“那我们算是一条船上的了。”米娅笑了笑,她伸手碰了一下雪莉。

雪莉很自然地就握住了她的手:“我们哪天一起吃饭吧,就下周六,上完迈克的课,一起吃晚饭,怎么样?”

“好啊。”

分享活动结束之后,迈克请她去喝酒。

他坚持酒精对她有好处:“未来远比你想象的艰难”

“把盐撒在虎口上,舔一口盐,把龙舌兰一口气喝下去,再吃下一片柠檬。”迈克对她说,把一个小小的酒杯递给她。

她拿过酒杯一饮而尽。

最近几天,她面对律师,面对记者,面对政府教育部的特派调查员,面对健身房的同学,已经反复把人生中最黑暗的故事讲了一遍又一遍。每说一次,好像又要重新经历那些黑暗岁月。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为什么你会选择站出来?”正好,同桌的南希问了这个听起来俗不可耐的问题。

她并无法确切阐述自己思想变化的过程,但是她记得在她的世界里出现的,那一团团闪烁又模糊的光亮。她相信那是一个隐喻。作出决定其实也就是一个瞬间的事情,不是杰面目狰狞地骑在她身上冲她大吼大叫的那个瞬间,亦不是查尔斯告诉她,她有可能会得到巨额赔偿金的那个瞬间,而是迈克对她说,如果她不站出来,很可能这个案子会没有足够的起诉人而不了了之,医生便有可能继续胡作非为。

她想起了十六岁前的自己,那个时候的她是那么的自由且快乐,她在密闭的小房间里面听着音乐,随着音乐甩动头发,或者挥舞手臂,音乐让她快乐,让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摆动起来,如果她没有对自己的身体充满羞耻的话,或许会成为一名舞者,而不是金融分析师。但是她已经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何必让那些仍然年轻的姑娘,重新去经历一遍她经历过的黑暗呢?

“多吃点儿,你要长胖点才有力气对抗恶势力。”保罗一股脑儿地在她的盘子里塞了披萨,烤鸡翅,炸春卷和草莓芝士蛋糕。

外面很冷,刮着坚硬凌冽的风,但墙角的壁炉把这里变得像夏天一样。她脱下外套,一口气又喝了两杯酒。

她明天会把她关于性侵犯案件的媒体采访稿给她母亲看,想到这里,她就忍不住浑身发抖,要把酒杯握得更紧一些。她不知道母亲会哭着向她道歉,还是怪她公开那些丑陋的细节丢了家里的脸。但是她不得不把一切都说出来,她已经受够了当年那个软弱的自己,唯有全盘托出,才能与自己和解以后,成为一个崭新的人。

“她一定会支持你的,哪有母亲不支持自己的女儿。”迈克这么宽慰她。说完之后,迈克自己也笑了,“这句话听起来怎么这么老套。”

她担心,害怕,忐忑,不安。

但是她还是坚定地迈出了那一步,为了可以常常看到她心中的那团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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