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抛吧:一张脸孔,或者一个数字。
无论哪一面,人总是要输的。
——世上的赌徒如是说

正面:最后一首李香兰

露天停车场上积雪很厚。如果你站在高处,会觉得被雪覆盖的地方就像一块块糖霜蛋糕。几辆停着的汽车和灰黑色车辙:巧克力装饰和拉花。穿黑色羽绒服的少年冲进停车场,向东南角快步跑去。他的目的地很明确,因为那里孤零零地停着一辆黑色汽车。

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直到黑车附近才终于停下来。没有人在这儿。他从书包里拿出手机打电话,对方让他等一会儿。所以他挂了电话,等着。他大口呼出白气,看着面前这辆车。这是辆雪佛兰,有段时间没人开了,轮胎也还是夏天的,没换上防滑轮胎。他伸手拍掉车窗玻璃上的雪,玻璃内侧满是尘土。透过雾蒙蒙的玻璃,他看着空空的驾驶座:坐垫凹陷的弧度,方向盘上的细微磨损,以及挡风玻璃前的几张CD。他拿出钥匙,试着按了一下,车灯突然像一双眼睛那样亮了起来,这吓得他往后退了一步。他打开门,坐进驾驶座。车里也一样寒冷,一股刺鼻的皮革味。他呆坐着,挡风玻璃前都是雪。

有人敲车门时他又被吓了一跳。一张陌生的年轻男人的脸,透过玻璃看着他。他从格档里拿了条绿毛巾,跳下车。这才发现对方居然来了四个人——年纪不大,都二十来岁,看打扮不怎么正派。他用毛巾拍打挡风玻璃上的积雪时,那几个人有的拿袖子拂车顶的雪,有的用脚踢轮胎,还有一个人——刚才那个敲车门、留山羊胡的家伙,就盯着他干活。

“等你们半天了。”他说。
“雪大,堵车。”山羊胡跺着脚,用哈气暖手。
“你们谁要买车?”

山羊胡指了指蹲在挡风玻璃前那个矮个子男人——他们之中最安静的一个。于是他放下毛巾,走了过去,“12年出产的车,行驶了三万公里多一点。应该没撞过。这是车辆行驶证。”他从书包里掏出证件。矮个子接过去,但看也没看就扔给了山羊胡。山羊胡看了一眼,“上车说吧。”

山羊胡拉开车门坐进了驾驶座,矮个子坐副驾。他只好坐在了后排,很快,他们的另两个同伴也上车了。他们一左一右把他夹在中间。山羊胡开始打火,发动机发出突突声。

“这车不是你的吧?你还是学生吧。”左边的胖子说。
“我爸的。”
“就说嘛。那你爸呢?”右边问。
“去世了。”
胖子耸了耸肩,众人沉默下来。

“这车多少钱?”矮个子转过头问。
“我们在电话里说过,十万。”
“高了,这车况又不是很好。”山羊胡说。
“洗一下就好了。电话里说过的,这是最低价。”

他们又不说话了,于是他把书包放在腿上。等着。

“那我们得试一下车,看看发动机什么的。”山羊胡又说。
“对,车得试。”左边的胖子说,他掏出打火机,给自己点了根烟,并越过他给右边的男人也发了一根。“小朋友来一根?”胖子问他,他拒绝了,于是胖子莫名地大笑起来。
“能试,可今天雪大。要么你们就开上一小段,油好像也快没了。”他说。说话时他低着头,看见胖子鞋底的雪化了,橡胶垫子的脏水越积越多。
“你呢,在这儿等着还是跟我们试车?”
“跟你们试车吧。”他说。
“你万一给人开跑了呢?”胖子说。他们几个笑起来。山羊胡开动汽车,他们开出了停车场,然后开上了街道。

汽车沿着公路朝城外开去,一会儿加速,一会儿减速,他感觉头晕,他们倒是兴致勃勃的。他问了好几次可以往回开了吧,他们都说,等会儿。再试试。

他们驶过商场、医院的楼群,路过了一个公园和两个学校,上了环城公路,车辆渐渐变少,山羊胡提高了车速,继续往城外开去。 他们还放起了音乐——他爸爸最后一次在车里听的就是这个,张学友的专辑,他意识到,他在殡葬用品商店还总放张学友的《李香兰》。他们在他旁边抽烟,大笑,像要去参加什么聚会似的。他们越是笑闹他的脸色就越沉重。现在他觉得自己像个被押解的囚犯,坐在他死去的老爹的车子上,被一群陌生人载去一个未知的地方。他看着窗外闪过的郊区景色:田野、树、篱笆、遥远的泥砖房。他甚至开始想象电影场景:他们会选一个没人的地方杀了他,抢了他的车。然后,这场铺天盖地的大雪会很快盖住他的身体。

“试完了就开回去吧,车你们不要就算了。”他最后试着开口——那语气几乎是乞求了。
“看见前面那棵大松树没,我们开到那儿就掉头。”山羊胡把烟蒂扔出窗外,承诺道。

他身子前倾,抬头看着百米外那棵巨大的松树——那是棵雪松。离它慢慢近了,他观察着那棵雪松,树顶上一截雪,像个戴着白帽子的厨师。风一吹,松树就在风雪里微微摇晃。他出神地看着,没注意到车速渐渐慢了下来。最终,车在离松树还有三四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怎么停了?”
“没油了。”山羊胡猛地拍了一下方向盘。
剩下几个人发出一阵嘘声。“顺子,你他妈怎么开的车?”
“油表盘坏了。”山羊胡说,“你看,现在还显示有点油呢。”
“倒霉了。”胖子说。

他们几个陆续下了车。雪依旧在下。他看见他们聚在路边,缩着肩膀,像一群冻伤的鹌鹑,他不知道他们在商量什么,他们不时看向他这边。过了一会儿,胖子和坐他右边那个男人走到了路边,他们搭上一辆回城里的车走了。山羊胡则折回来敲车门。

“你的车我们不要了!”隔着那扇脏兮兮的玻璃,山羊胡大声说,“你也赶紧搭个车回去吧。等雪停了买点油加上再开回去。”

说话这会儿,矮个子已经搭到了一辆车,山羊胡小跑着上车。他们很快就走了。引擎已经熄了。CD空转着,发出空洞的“嗒嗒”声。他打开车门,重新坐回驾驶座。他坐着,看着巨大的雪松在风雪中静静伫立,看着雪花一片片落在挡风玻璃上,他看着那些雪片是如何绽放又是如何消逝。他重新打开汽车音响,张学友唱起《李香兰》。他坐着,安静地想象着父亲因汽车抛锚而被抛在路上的那些时刻。

背面:今天是你的生日吗

这一天是他女朋友的生日但他忘了。他一大早就被哥们叫去试车结果车开到郊外突然没油了,雪又下得很大,于是他只好打车回去。在车上他看见她五分钟前发的朋友圈:24岁了,有时感觉已经过了大半辈子,有时又感觉生活还没真正开始。他在下面回复:想太多吃太少。

他不知道现在的大学生都在想什么。当然,也搞不懂她怎么会看上自己。她挺好看,家里有钱,还有文化。而他却一无所有。以前他问过她,她说她喜欢他的山羊胡,看上去像某个她喜欢的日本明星。如果是这样,那么是不是他剃掉胡子她就不再喜欢他了?他问她。她说不是,他要是再问,她就说不出别的原因了。

她很快就打电话过来,问他在干嘛,绝口不提今天生日的事。他嘿嘿笑,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她压低声音,发出一阵笑声,他能够想象她在电话那边抿嘴笑的样子。

事实上他没什么主意。过生日总得订个蛋糕吧?所以他让司机去了蛋糕店。他没想到蛋糕那么贵,他身上的钱只够订一个6寸的儿童蛋糕。他在熊猫和兔子之间犹豫了半天最终挑了熊猫,因为熊猫脸看起来更大更实惠。店员给他一张红色的发票让他一小时后来取,他把发票放在口袋里,想:不就是个蛋糕嘛,真够麻烦的。

只送蛋糕显然不够,但他也没剩什么钱了。外面下着大雪,而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经过商场橱窗的首饰柜时他想起她曾提起过一个什么牌子的项链,一串英语字母,他记不住,只记得有个天鹅坠子。显然这家首饰店不是她说的那个牌子,但他决定进去看看。商场的灯光照得四处刷白,脚下的瓷砖比天上的月亮还要白,他的鞋踩过去,留下一排淌水的黑脚印。

他问起天鹅项链,服务员拿出几个款式,每一颗钻石都像夜空中的星星,每一个后面都拖着一枚白色的小标价牌,上面挤满了零。他想了想银行卡里的存款,他就连半只天鹅翅膀也买不起。他说他再看看,然后就离开了商场。

他寻思着怎样才能不花钱就搞到一份像样的礼物。比如,抓一个活物什么的。他想到了天鹅。对,没错,就是这个——天鹅。他可以去天鹅湖抓一只天鹅送给她。他为自己的天才想法而感到震惊和得意。天鹅湖是一个挺小的淡水湖,因为有野天鹅栖息而得名,这两年开发成了旅游景点。天鹅湖离市区十几公里路程,他想了想,可以开他的摩托车过去。

于是他就这么干了,不顾外面正下着大雪。他甚至觉得下雪更好,这样就没什么游客妨碍他的计划了。不过一路上他被冻得够呛。到天鹅湖售票处时那个值班的姑娘看到他的样子都吓坏了。

一张票,他说。

她探出脑袋看了看他左右,确定他确实是一个人,然后走出来帮他打开门,递给他票。但她看他的眼神就好像他是个怪物。她让他把摩托车停在外面的停车场,后来又犹豫着问他要不要喝杯热水,他抬手抹了把脸,这才发觉自己的眉毛胡子上都是雪。

去停车的路上他已经冷静了下来,但他仍然相信这是个好主意,想想吧——收到一只活灵活现的天鹅做生日礼物,这简直够做一辈子的谈资。接下来更幸运的是,他在停车场的垃圾站旁边看到半袋石灰,他顺手把石灰倒了,卷起空袋子揣进怀里。

景区里面比他记忆中更大,他走了半天才走到湖边的观景台。旅客不多,四个结伴同行的中学生,一对沉默寡言的父子,还有两个中年男人,各自举着大炮一样的照相机,对着远处的天鹅狂按快门。

他坐下来,点了根烟,静静观察着。飘雪的蓝色湖泊好像一块巨型的屏幕,天鹅在屏幕里凫水,看似很近,时则很远。现在,他意识到抓一只天鹅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容易。首先,天鹅在水上,离岸很远,习惯群体行动;其次,就算是偶尔有一两只天鹅游到了近水处,它们的警惕性也很高,不容易靠近。他抽完了那支烟,便站起来,绕开游客沿着湖岸往里走。他得找到了一个隐蔽无人的地方。湖旁边有一片小树林。他一边走,一边拿出袋子搜集着石头和砖块,以便在适当的时机偷袭一只天鹅。

他几乎走到了观景台的对面才停下来,没有一个游客会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走这么远。现在他站在这边打量对面,游客成了几个移动的黑点。他们看他也是一样的,他想,不,根本没人会注意到他。于是他开始寻找猎物。

半个小时后,他终于找到了偷袭的目标,那是一只体型较小的白天鹅,离岸边大概十米远,似乎因为冷,脑袋都蜷在肚子深处的羽毛里。它的不远处还有一只大一些的天鹅,可能是它的同伴,他才想。他本想朝它扔石头,但又怕惊醒那只睡着的天鹅。最终,为了保险起见,他决定下水。

他把鞋袜脱了,然后把裤腿挽到了膝盖上面的位置,把两块石头放在上衣口袋里。湖水比他想象中更冷、更深。冷水像火焰一般刺痛了他的腿。在极端情况下,他想,其实极寒和极热是一回事。他咬紧牙关,又走了几步,他的裤子很快也被打湿了,浸在水里的双腿僵硬如两束冰柱。他每走一步都要深深吸气,五官则痛苦地扭在了一起——真是个地狱般的下午,这时他想。但也总不能中途放弃吧。于是他继续向湖水深处走去。

在接近他的目标时,守在一旁的另一只天鹅突然发出一声警惕的尖啸。那声音穿透湖水,搅动空气,让人不由发颤。他紧张地盯着他的那只天鹅,它只是微微挪动了一下脖颈,似乎沉浸在一个不为人知的美梦中,又继续蜷回了自己的羽毛里,完全没意识到危险的逼近。直到半分钟后,当他一把拽住它的肚皮,天鹅才终于在惊吓中伸出脑袋,发出一声尖锐而短促的呼救。它张开翅膀猛烈扑腾,他感到腿脚发麻,一下栽倒在了冰冷的水中。他花了半天功夫才重新站稳,并在搏斗中抓住了它的脖子。他吐出一口冰冷的湖水,用另一只手死死拽住它的翅膀。天鹅用另一只翅膀猛地扑扇着他的脸,并发出凄厉的鸣叫。可他的脸完全是僵硬的,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他死死拽着它的脖子,耐心地等着它平静下来,并把它一路拖回了岸上。——他就这样抓到了一只活天鹅。

雪越下越大,他用准备好的绳子把天鹅像绑小鸡那样绑了起来,先捆住双脚,然后用胶带捆住翅膀,它不停挣扎,伸长脖子发出凄怆的鸣叫,他没法把它扔进之前那个麻袋里,最后只好用石头砸晕它,或许砸死了也说不定。但他只想让它闭嘴,那叫声简直让人毛骨悚然。他现在怀疑自己先前的想法了。这也许并不是一份好的生日礼物。

打湿的衣服很快结了冰,他浑身颤抖,匆匆套上外套,但丝毫没有感觉温暖一些。他抱着那只装天鹅的麻袋,脸上布满了被羽毛划破的伤口。想到回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简直让人绝望。唯有怀里的天鹅是温热的,没有死,他能感觉到它生命的搏动。一个微薄的安慰。

他沿着来时的路走了回去,天色晚了,大门早已锁了。万幸的是,值班室没人。他翻过了铁门,回到停车场,他抖抖索索地把装天鹅的麻袋固定在摩托车后座上,然后开上摩托车向出口疾驰而去。他顺利地开上了高速公路,天鹅可能醒了,在他身后发出持续不绝的呜咽,但挣扎声微弱。现在,天鹅的呜咽更像是一种陪伴。他尽量集中精力专心开车,不去想天鹅,也不去想他女朋友,他只想找个地方暖一下冻僵的身体。

他赶到蛋糕店的时候,蛋糕店里已经打烊了。卷闸门拉到一半,露出半截温暖的灯光,他匆匆停车,弯下腰推门钻进店里。两个年轻的女店员正在清点账目,他进门的时候两个人都呆住了,他的样子像个亡命之徒。

我来拿蛋糕。他说着却发现上衣口袋里那张发票什么时候不见了。可能是他抓天鹅那会儿掉的。

她们让他再好好找找。可他确实找不到了,他只好向她们形容那个开票的店员的样子,形容那个蛋糕的样子。一个店员问蛋糕上写了谁的名字。

什么也没写,只是个普通蛋糕,熊猫头形状。他在空中画了一下。

她们坚持让他回去再找找发票,说客人太多,没有发票找不到他要的“那个蛋糕”,或者明天来找那个开票的人,也许她能认出你。最后,为了表示歉意,一个店员给他包了两块卖剩下的桃酥。他没办法了,只好走出蛋糕店。他感到异常挫败。入夜了,又冷又安静。他站在店铺门口,把两块桃酥匆匆塞进嘴巴里,感到饥肠辘辘。手机里有好几通未接来电,他一直没时间顾上看。他拨回去,这次换她没有接。他站在那儿吃完了桃酥,然后回到了他的摩托车那儿,这时他突然意识到绑在后座的那个麻袋不见了。是的,不见了。只留下半截断掉的绳子。他茫然地站起来,望着来来往往的路人,但每个人看起来都行色匆匆。路灯光照着雪花,它们在他眼前成群结队地坠落。它们就这么坠落了一整天。

那么,它是在路上不见的,还是刚才去蛋糕店的时候不见的?他回想起它的羽毛打在脸上的疼痛,记得它温热的身体隔着麻袋向它传来的点点暖意,还有它就在他背后挣扎的声音。无论如何它是一份礼物。但他又有些不确定。或者这一切都是一个梦?他低下头凝视着自己脏兮兮的裤腿和鞋子。一切都古怪而荒谬。站在这儿的这个人是谁呢?他为什么穿此狼狈?又为什么站在这里?

后来,是手机铃声打断了他的思路。他过了好久,才终于按了接通键。

喂。她说,听声音有些生气的样子。
喂。他说,事实上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今天去哪啦。

他本想说“我去给你准备生日礼物了”,但实际上,他两手空空。他没法向她解释这一切,最后他只好说:今天是你的生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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