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肖洋,是一个新导演。我的电影《少年班》明天就要上映了。

如果我的电影不错,能让大家喜欢,那我可能也会出名。这让我有点紧张。因为我听说出了名的人会得上一些怪病,这些天来,我从我的朋友、同学甚至亲人那里都听说了此类担心。而且听说,这些病来得非常凶猛,常在一夜之间就病入膏肓。

所以,在我可能会出名之前,我决定写下点儿东西,以免到时候失去神智,六亲不认。

我可能会得的第一种病是脑残。所有的朋友都在跟我说:哎哟哟,以后你出名了都不知道还认不认得我!你以后出了名,不会记不得我的名字了吧!不会忘记我们还同过桌吧!不会连家乡话都不会说了吧!……还会遭遇到各种随机测试——在武汉大学做活动的时候,忽然有个人跳到我面前问我:晓不晓得我是哪一个?我愕然,因为这位仁兄半年前还在家乡和我一起吃过饭。因为我没有及时回答,他眉宇间的笑容转化成了忧虑,并渐渐转成绝望的神色。我赶紧回答,我晓得我晓得——那我到底是哪一个哦?他紧接着问,步步紧逼,甚至藏着一丝威慑。我一时有些恍惚,感觉如果不能在三秒之内回答他的问题,就会被他高压电棍击倒,然后拖入精神病院穿上束缚衣。

显然,我确实处在某种随时可能失忆甚至变傻逼的状态中。要不然,为什么这么多人担心我会忘记所有的事情呢?

第二种病是色情狂。本人颜值不高,之前总有亲朋好友热衷于给我介绍女朋友;可就从最近开始,这种令人颇感温暖的关怀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我十分艳羡但确实与我无关的问题,比如:“你潜了几个了?”“玩归玩,还是要注意身体。”甚至还有知乎体的问题如“被漂亮女人生扑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而每当我否认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时,所有人都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拍拍我的肩膀,似乎他们昨天藏在我卧室的角落目睹了一切。有个女孩因为工作原因跟我约了个晚饭,吃饭时她一直保持着戒备森严的神情。直到最后结束的时候,她才告诉我说,来之前她的朋友听说是和一个导演吃饭,告诫她:你可千万千万别喝酒啊!跟这种人喝酒了后果不堪设想!他要是逼你喝酒,你就报警!

这让我感觉好像在一夜之间,我身上被偷偷注射了大量雄性激素,如果每天晚上没有女人同床,第二天早晨就会爆体而死。要不然为什么这么多人都无法相信我依旧是那个孤单的胖子呢?

第三种可能,最让我忧心忡忡——出名后我可能会罹患肌无力症,失去自己动手吃饭穿衣行走的能力。但凡出门必须有七八个人一起,有人负责帮我穿衣服,有人负责帮我端茶倒水,有的负责替我开车,有的帮我下雨的时候打伞。当我需要坐下的时候立刻会有人在屁股底下塞个凳子,一伸手就有人扶着我,如弱柳扶风般站起来——我体重大约一百七十多,这么形容确实略恶心。但,我仔细想想,这种可能不仅仅是他们形容,我似乎在之前也曾经看见过许多成名的年轻人,在风华正茂时染上这样的恶疾。虽然名满天下,但年纪轻轻就半身不遂,也颇令人扼腕叹息。想到这里我不禁打了个寒战,这样的人生,离我还远吗?

——我在一个人口不超过三十万的小城市里面长大。由于没有铁路和机场,所以那里很少有名人出现。在我初三时,有一天县电视台新闻报道说,杨钰莹会来到我们那里进行一场临时的演出。

那天整个县城像是迎来了一个盛大而诡异的节日。接近一万人都聚集在县剧场门口,伸长脖子不知道在期待什么。我和我的几个小伙伴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在汗臭味、瓜子壳和香烟的混合味道中几乎晕厥。

终于,人群剧烈地骚动起来,潮水般朝一个方向涌去。我拼命踮脚仰头,看到在重重的人头后,一个模糊不清的白色影子,戴着墨镜从一辆轿车中走出来,瞬间人群中爆发出意义不明的欢呼声,那个白色的人影转过脸来,朝空中挥了挥手——我忽然被身后的人群猛地朝前推去,然后重重摔倒在地上,眼前无数的腿和鞋底不断经过……我拼命爬了起来,裤子已经磨破了一个大洞。所有人都在喊叫:“杨钰莹,杨钰莹……”

几乎没有人真的看清楚了她长什么样子,可每个人都言之凿凿地谈论起杨钰莹的一切。杨钰莹皮肤如何白,眼睛如何大,身上如何香;甚至有人说看到了后脖子那有颗红痣,克夫的……后来我也加入了这场讨论,我说我倒地时看见了她的小腿,有点内八字……

那天,因为天气原因,杨钰莹根本没有来。那个白衣人只是恰巧路过。

当一个人被所有人注目,那些目光似乎会自动编织成一件光怪陆离的外衣,所有人都会在这件外衣上添加自己想象中的颜色。到最后,甚至都不在乎他本来是什么样。我们只是在讨论自己愿意看到的一切。

可能我的电影《少年班》会无人问津,可能我这辈子也不会有机会有一个影迷在街上拦住我,兴奋地向我表达尊敬;不会有谁那么在乎我记不记得他,也不会有美女无缘无故对我投怀送抱,更不会有任何追随者和我形影不离。一个还没有成名的人,在这里幻想成名后的种种烦恼,真是可笑。但在什么都还没发生之前,我还是想写下这些凌乱的字句,我想让自己记得此时此刻,在我还没有被大多数人知道之前的样子。

如果你们的目光有一天真的聚焦在我身上,我也可能很难抵抗那千古以来多少聪明人都堪不破的盛名,慢慢变成色情狂、脑残和肌无力患者,变成最讨厌的人渣。假如那时候,我能看到这篇文章,对我的人生来说,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因为,现在这个有点儿缺乏自信,不擅和陌生人交际,没啥女人缘但还算诚恳的胖子,会在这篇文字里遇到那个多年后的人渣。他会静静打量这花花世界留给他的伤疤,然后给人渣倒上一杯还魂酒,让人渣喝了它,在他耳边轻声说一句:苟富贵,莫相忘。

然后,等着那个讨厌的人,慢慢变回原来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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