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她们一开始是想去北海道的。

但是签证没有办成,北海道正值旅游旺季,酒店和机票都远远超过预算。旅行社的小姐试探性地问,其实现在飞台北的航班很便宜,入台证也不难办。

她们犹豫了一下,最后她先点了点头。她于是说,我没所谓。

旅行社小姐笑笑,好哦,那,杨嘉欣小姐把你的护照给我吧。

两人同时拿出了护照,相视一笑。

护照上,她叫杨嘉欣,她叫杨嘉昕。

高中生有很多课余谈资,比如班里有两个杨嘉欣。

一开学时,老师就发现了这个问题,上课点名会说“日斤”那个嘉昕请回答。于是同学就开始叫她“日斤,日斤”,然后变成“月经,月经”。高中生就是这么无聊,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用来娱乐的可怜虫。

那可怜虫就是杨嘉昕。其实她长得不差,学习成绩也不差,品行也没有奇怪的地方,仅仅是因为这样一个外号,就让她从一开始,就被迫变成不合群的那一个。

到了第一次换座位时,值日生怂恿同学把两个杨嘉欣调座位坐在一起。“另一个”杨嘉欣第二天便把一头长发剪短,剪得像男生一样短,仿佛为了和同桌杨嘉昕拉开距离似的。她从没主动和她说话。

同学们不敢惹短发杨嘉欣,因为她成绩好。也没见她怎么用功,上课还经常在柜桶里偷看漫画书,可每次考试都能考班上第一。杨嘉欣平时很安静,剪了短发后就越发懒得说话。

而长发的杨嘉昕却没有那么好运,“月经,你最近怎么脾气那么差,你来月经了哦?”“月经,陈丽盈说她肚子痛,你快点借她M巾。”“月经,以后我们是亲戚了,你是我大姨妈!”

然而却有这么一个下午课间,杨嘉昕的座位空着,广播里传来一把温柔的女声:“各位同学,下午好,我是新任广播站DJ,我叫杨嘉昕,又到了听歌放松的时间……”,随之,王菲的一首当时正夯的歌响起:“轰轰烈烈,我们的爱情,像一场战争……”

所有人都惊呆了,谁也没想到,“月经”的声音通过电流,竟然那么好听。在一片交头接耳中,短发的杨嘉欣默默看着柜桶里的漫画,仿佛空气中飘荡的那把声音和她无关。

当下午的上课铃响起,杨嘉昕出现在教室门口时,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头颅却悄然呈现微微上扬的角度,没有人敢再出声,毕竟,广播站承载了他们苦闷校园生活的所有乐趣,给他们唯一能够靠近梦幻的可能性。而杨嘉昕,此时是女王一般的存在,因她有权利拣选信件。

同学们不再敢当面嘲笑杨嘉昕,背后的议论却一点也不少,妒忌她的女生大有人在。同学们还是叫她“月经”,只是男生的口中,多了些让人心领神会的意味,而女生心中,更多的是内心深处的那句“不要脸”。

很快,有男生向她表白。当杨嘉昕回到座位看见柜桶里的字条时,她看了看旁边的杨嘉欣,她仍在柜桶里看着漫画,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杨嘉昕只是拿出笔,把“杨嘉昕,我喜欢你”的“昕”字日字边擦掉,在旁边写上“欠”,于是“昕”就变成“欣”,她把字条推给杨嘉欣。

哇!给你的耶!

神经病。杨嘉欣只看了一眼就继续低头看漫画。

杨嘉昕凑过来。什么漫画那么好看?钢之炼金术师。什么鬼?炼金术吗?讲什么的?杨嘉昕把头凑得更近。

杨嘉欣“啪”一下合上书站起身。我去厕所。

午间下课时间,空气中又回荡着杨嘉昕好听的声音。“下一封来信来自高二(十九)班的小兔,她说想要谢谢她的同桌小熊,因为小熊天天帮小兔讲解数学题,小兔的月考数学进步很大,小兔想给小熊点一首歌,周杰伦的《晴天》。”杨嘉昕骄傲的身影在播完广播后走过许多课室的窗外,男生们忍不住偷偷张望。

杨嘉欣在月考中考砸了,班里第十一,这是她从未有过的排名。那一天,杨嘉昕放学后从广播站收拾稿件出来,刚好看见杨嘉欣跟着一个看似她母亲的女人从老师办公室走出来,走过转角之后,那女人转身给了杨嘉欣一个巴掌。

第二天,杨嘉欣还是那副冷冷的样子,柜桶里的漫画书不见了。她在课堂上不再低头看漫画,而是面无表情地盯着黑板,盯着老师的嘴。仿佛一台学习机器,不需动脑便可录下所有知识点。

下课时,杨嘉欣从厕所回来,看见桌子上放了一包莓果味的口香糖,那是杨嘉昕最喜欢嚼的零嘴。杨嘉昕作势削着她的迪士尼铅笔玩,嘴里吐出一个大大的泡泡。

杨嘉欣始终是杨嘉欣,她的成绩没有再掉下来。高二要分文理重点班时,杨嘉欣理所当然地去了理科重点班,而杨嘉昕则落在文科普通班。

搬班级的时候,杨嘉欣冷冷地把一团小纸条扔给杨嘉昕,你的。杨嘉昕打开,是那张写着“杨嘉昕,我喜欢你”的纸条,被自己改了“欣”字。杨嘉昕把纸条“咻”一下投到远处的垃圾桶里,纸条直接入桶,“Yeah!”她没心没肺地跳了起来。

杨嘉昕现在的男友就是那个给她写字条的男生。文学社副社长,那是一个耀眼的男生,配得上杨嘉昕。杨嘉欣看着字条掉进垃圾桶,没有说什么,背起书包要走。杨嘉昕拍了拍她的肩膀,拿着手中的一本漫画对着她摇了摇。杨嘉欣仔细一看,是她其中一本《钢之炼金术师》。

我说怎么少一本。用力一把抢回来。

干吗生气?我帮你保存耶。其他都被你妈没收了吧。

杨嘉欣没吭声,把书塞进书包。

我看了,不知头不知尾,不懂在讲什么。感觉还是少女漫画好看啊,这个画家太Man了。杨嘉昕根本没注意到杨嘉欣的情绪,自顾自地说着。

这是女画家。杨嘉欣冷冷纠正。

荒川弘,这个名字是女性吗?

她名字里本来有个“美”,自己去掉了。

哦,是这样,她是北海道人哦。

嗯。

Hokkaido!好想去啊!杨嘉昕伸了个懒腰。

杨嘉欣没搭理她,又检查了一遍柜桶,转身要走。

诶杨嘉欣,你以后想考去哪里?

不知道啊。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想去有雪的地方,北方都行。杨嘉昕对杨嘉欣傻笑着说。

那,加油咯。这是同桌一年,杨嘉欣唯一对杨嘉昕说的好话。

杨嘉昕把长发剪到齐肩,发尾有微微的内弧。她精心设计自己的外表,维持着男生心中的好看女生形象。现在已经没有人叫她“月经”了,他们假装随意地叫她“杨嘉昕”。这让杨嘉欣有时候很困扰,经常在走廊时不时回头,发现对方不是叫自己。

最困扰的那次,是杨嘉昕在广播里读信,她说:“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同学,想对杨嘉昕说,从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觉得你很特别,我希望我们以后能考上同一所大学,这样就有机会对你说,我喜欢你很久了。”

那一天,杨嘉欣在班里尴尬得不得了,同学虽然知道说的肯定是杨嘉昕,但都起哄“要想和杨嘉欣考同一间大学,做梦去吧哈哈哈”。杨嘉欣没有低头看漫画,她的头发越剪越短,人也越来越沉默。她在课堂上低头看着课本,课本上密密麻麻都是铅笔画的漫画人物。

当杨嘉欣在放学很久后还逗留在学校,路过学校体育馆后面的草地时,她看见杨嘉昕坐在树下听歌。

杨嘉昕!她喊她。

她没听见,当杨嘉欣走近杨嘉昕的时候,看见她满脸泪水。

你没事吧?

杨嘉昕看见杨嘉欣,只是招手叫她过来坐在身边,把耳机的一侧塞到她耳朵里。里面是一首张信哲的老歌,说不出名字,但肯定听过。歌词这样唱:“给你的安慰,难道只是我的一场误会,告诉我吧,我无所谓,流过的眼泪,紧紧的依偎,莫非全部是白费”

最后,杨嘉欣感觉有人把头靠在自己的左边肩膀。

夜幕不知在什么时候开始降临,晚自修的铃声响起,杨嘉昕还是没有起身的意思。

诶,晚自修耶。

你怕什么,反正你少做几张卷子也不会有关系。

但是有蚊子耶。

冬天有屁蚊子啊。

这样无聊的对话,很快被耳机里张信哲的歌声淹没。直到杨嘉昕的MP3快没电了,她坐直身子,伸了伸懒腰。

好热啊,想去下雪的地方。

北海道吗?

北海道到底长什么样子?

大概就是白茫茫一片吧。

我不信,那么无聊的话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去。

可能……东西很好吃吧。

杨嘉昕突然跳起来,我饿了!

学校的饭堂已经关门了,两个人从侧门溜出去附近的小吃店。

我想吃蒸肠粉、咖喱鱼蛋、炸云吞、珍珠奶茶,你想吃什么?

我吃个粥就好了。

我请你啊!

杨嘉昕叫了一桌子吃的,把小店的菜单从头点到尾。

喂,你家很有钱啊?

还行吧。杨嘉昕说,就普普通通,不穷也不富就对了。

那你每个月零花钱很多吗?

还好吧,1000算多吗?

很多啊!学校饭堂只要4块钱一餐,我每天只有8块耶。杨嘉欣抱怨道。

杨嘉昕已经没有在听,低头猛吃猛喝。

吃饱喝足,杨嘉昕豪爽地买了单。“谢谢啊。”杨嘉欣说。

不用谢啦,你都没吃。

你好点了吗?

杨嘉昕点点头。

那现在我们回去晚自修。

杨嘉昕拿出书包里一把粉红色的小镜子,对着镜子看了老半天,最后皱着眉扁着嘴。

你又干吗?

很丑啊,我现在。头发好像鸟窝,眼睛肿得不行。

去洗个脸吧。

我想洗头。

啊?

你家不在附近吗?去你家洗个头好不好?

不好。

为什么?

不好就是不好。

你妈在家?

不在家。

那为什么不行?嘴一扁,好像又要哭出来一样。就让我洗个头而已!我失恋了啊!

女生撒起娇来真是可怕。

走进杨嘉欣家的民居房,杨嘉昕才意识到她为何不愿意自己来家里洗头。这一区最旧的民居楼没有电梯,斑驳的墙面,凹凸不平的楼梯,只有一层是亮的楼道电灯。杨嘉昕一路尖叫,总算爬上七楼。打开家门,里面的破败和昏暗让人实在没有任何逗留的兴趣。没有以装饰为用途的器物,所有的生活必备品杂乱地堆放着,厨房里有浓烈的剩菜味道。

杨嘉欣略显腼腆地说,希望你不嫌我家乱。

这哪里是乱,根本是毫无希望。

后来杨嘉昕才知道,这里是杨嘉欣的妈妈为了女儿读书方便租的,她甚至辞去工作,在学校附近的医院打深宵护理员零工。而她做的这一切是需要偿还的,那就是女儿必须每一次考试都考到第一。

杨嘉昕洗完头,湿漉漉地坐在杨嘉欣的床上,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坐了。看着满墙勉强可以说是装饰的炫耀式奖状。

拿那么多奖,你干吗不上天?

杨嘉欣不好意思地笑笑,这面“奖状墙”当然是母亲的杰作,这许许多多的成就建立起她人生的危楼,不能下坠,只能不断向上攀爬。这是她人生的注定。

杨嘉昕自顾自地给Mp3充电,然后在狭小的空间中播出音乐,然后用广播腔开始表演。

“各位同学下午好,今天有一位杨嘉昕同学,想对杨嘉欣同学说,她今晚一点也不想去上晚自习,因为她今晚失恋了,希望杨嘉欣同学给她点一首歌……叫做……《分手快乐》”

杨嘉昕说完以后,自己滚在床上格格大笑起来。

梁静茹的歌声响起,杨嘉昕站在床上,顺手抓起杨嘉欣的奥数奖杯,开始跟着音乐陶醉地唱了起来。

“谢谢杨嘉欣同学点的《分手快乐》,接下来杨嘉昕同学要回赠杨嘉欣同学另一首歌,那是什么歌呢?那是……《God is A Girl》!”

这下,两人一起在床上跳了起来。用力弹跳,像是要把床跳穿一样。

音乐太大声,以至于当杨嘉昕看见杨嘉欣的母亲打开房门时,杨嘉欣还在床上挥舞着她的英语口语竞赛金奖奖杯又跳又唱。

杨嘉欣的母亲只对女儿的朋友说了一句,晚自修还没结束,你们应该回学校。

第二天,杨嘉昕在饭堂见到杨嘉欣,她又变回那个没有任何表情的资优生,打好饭菜,默然端着饭盒离开饭堂。

有一天杨嘉昕告诉杨嘉欣,她打算去参加艺考。下礼拜就去省城培训一个月,然后开始飞艺考。

杨嘉昕就这样消失在学校,但并没有人关心,每个人都在沉默地为未来填满每一张考卷。

杨嘉欣觉得一切与自己无关,她作为学校的种子级选手,负担着学校的荣辱,必须选择清华或北大这样能够为学校新闻稿增加说服力的学校。杨嘉欣习惯被予以众望,只是重复着,好的好的,我会努力。

当杨嘉欣又一次因为喝了母亲准备的牛奶在课堂上肚痛难忍冲出教室,她看见对面走廊上熟悉的身影,杨嘉昕。她回来了,她的头发更长了,直直黑黑地倾泻下来,像遥远的一缕瀑布被群山阻隔,你远望它,你甚至可以听见它轰鸣的声音,但你无法穿山越岭到达它。

杨嘉欣在饭堂的人潮中搜索着杨嘉昕的背影,最后发现她拿着三明治,一个人坐在那儿,无所适从。她看到她,她也看到她。杨嘉昕说,陪我去草地吃吧。

她们坐在体育馆后面的草坪上,阳光正好,春天正在广袤而宏大地掠过这个世界。她又拿出耳机,塞了一只在杨嘉欣耳朵里。那是一首轻柔的挪威民谣乐队,歌词和阳光相配,一切都那么和煦。

杨嘉昕说,我完蛋了。从来名校艺考的竞争都异常激烈,而她,第一次看见世界之大,短短两个礼拜的艺考飞了两个城市,却落败了七八间大学。

柔软而惬意的民谣歌声中,杨嘉昕说,也许我的人生就是这样了,注定平庸,我早点认识到这一点,也许以后的人生就不会有那么多痛苦。

杨嘉欣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从一开始她就不懂如何安慰别人,因为从未有人安慰过她,她记得那包莓果口香糖,她记得那泡泡的味道,那粉红色的、圆圆一颗的糖果,咬开硬硬的外壳,口中充满莓果的气味,酸甜的,飞扬的。

此刻,杨嘉昕失却了莓果的气息,失却了飞扬的眉目,仿佛一颗被咀嚼干净的胶,苍白而没有香气。

你等等我。杨嘉欣飞奔离开,一路飞跑去学校小卖部。当她回来的时候,手中举着一包粉红色的泡泡糖。

杨嘉昕只是微微一笑,我妈不让我吃,她说嚼得多腮帮子会大,上镜不好看。不过现在也没关系了。她拿出两三颗一起,大口大口嚼起来。

音乐和煦,莓果芬芳。

诶。杨嘉昕问,你想好报考哪间学校了吗?

北方啊。

清华北大吧,你肯定没问题。

你呢?

杨嘉昕低下头。我也不知道我落下多少,本来已经成绩不太好,大概也是北方吧……我妈想我考去省城,这样离家近。

她抬头向着天空吹出一个大大的泡泡,啊,好想去看看雪啊!

去啊。考完试就去啊。

Hokkaido吗!

去啊。

好耶!

就那么想看雪?

想啊,超想的!不过我知道我的成绩估计也不可能考去北方什么好学校,以后可能还是窝在省里,然后大学毕业,考公务员,回来这里住我爸给我买的房子,开我妈给我买的车,找一个我爸我妈一起给我找的男朋友……哈哈哈……现在真后悔啊,从一开始就该好好学习的。

长久的沉默。花瓣掉落的声音,头顶一树繁花的粉紫荆,有着汁液丰厚的花瓣和短暂的花期。宛如生长在南方的樱花,一阵风,就吹落粉雪无数。

杨嘉欣想要转身亲吻杨嘉昕,却恰好停在她的面前。因为杨嘉昕此刻正吹起一个大大的泡泡,粉红色的泡泡隔绝在两人之间,脸和脸,如此靠近却无法触碰,如同风中一片花瓣和另一片花瓣的距离。

“啪”一声,泡泡破裂。那个春天也就此停止。

杨嘉欣从高考考场出来之后,连病了一个礼拜,估分的时候她仍是一副没有表情的模样。

她的成绩,是绝对不可能进入清华的第一志愿,而第二志愿已经没有意义,一所省城的重点大学,也许对很多人来说已经是梦想中的学府,但对杨嘉欣而言,那什么都不是。

在万众期待中,她彻底失败了。 

老旧电风扇“吱呀吱呀”的声响中,杨嘉欣埋头吃饭。母亲坐在她对面,她专门请了一天假。

杨嘉欣问母亲,什么时候退租?

不退了,我们继续住这里。明天我叫人来装空调。

为什么?

你们陈老师说学校会留个学位给你,下学期还在他班上。

杨嘉欣沉默。

这个暑假你就好好玩,妈给你钱。出去旅行也行,在家里玩电脑游戏也行…

不要。斩钉截铁地回答。起身进房用力关门,像个叛逆的青少年。

阳光从窗外倾泻进来,天蓝得像是一个梦境,云在天边凝结成诱人的形状,静止不动,却又这么渺远。杨嘉欣想,不如就这样睡在这里,睡过了夏天,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空调果然很快就装起来,只在杨嘉欣的房间有。母亲用这样的方式无声地等待她的妥协。她把所有漫画都还给她,不,不是“还”,是新买了一整套。爱的表达是一种勒索,她已经习惯,得来不易的放任对待,需要以更大的期许来交换。她懂。

杨嘉欣看漫画,吹空调,睡到中午,像个彻底的废人。别人以为她在为自己高考失利而痛苦,其实她并不痛苦,她很开心自己一事无成。

杨嘉昕高考却发挥超常,被提前批录取了,她的提前批,只是当时随便写的首都某个学院,当时的她连想也不敢想。

她即将去往她的北方,而她,留守在原地。

杨嘉欣在房间里,把冷气开到最低,簌簌的冷风里,她想象这是冬天,想象冰天雪地,大雪纷飞。

同学聚会的时候,她终究还是拾掇自己,出了门。

外面热得仿佛要把人烤熟,当杨嘉欣来到聚会的咖啡厅时,一眼就看见人群中显眼的杨嘉昕。她把头发重新烫成卷曲,不用再偷偷摸摸,而是光明正大地染成浅浅的栗子色,脸颊有带着闪粉的胭脂,嘴唇是红润明媚的颜色。

生若夏花,说的就是她吧。杨嘉欣想。而她自己,为了省交通费走路过来,已经出了一身汗,头发都粘在额头上。

闹哄哄的桌游,把原本宁静的咖啡馆变成课间教室,好在人多几乎等于包场,老板也不多说什么。高考完的学生们急于长大,却其实仍是热爱吵闹的孩子,热热闹闹中也就没有人理会任何人的失落。

杨嘉欣从未在课间加入到任何群组讨论中,现在也没有什么理由加入,她逗咖啡馆的猫,跟着猫上到二楼。在二楼阴暗的榻榻米角落,看见两个拥吻的身影。那是杨嘉昕和文学社副社长前男友,蓦然的撞破让三人陷入尴尬。杨嘉欣转身想要下楼,却被杨嘉昕叫住。

喂,暑假有什么打算?

尴尬地站定,却不敢回头。 

没有啊。

出不出去玩?

还……没有打算

……去北海道啊!

你们去吧……

你也一起啊,小白和他表姐都去,到时候我们四个一起玩,她表姐有国际驾照,可以开车带我们周围跑。

……我家里有点事,可能去不了,你们玩开心。

匆匆下楼,急促的脚步把猫也吓跳开。

聚会结束的时候同学们拥抱、合影,杨嘉昕把每一个人都抱了一遍,最后抱住了杨嘉欣。

“无聊了就找我啊,我也很无聊。”叹了口气然后继续说,“你不找我,我就来找你咯。”

她的头发有好闻的味道,不再是莓果的气息,而是一种甜的花香。发丝掠过,像开了一场盛大的花雨。

夏天漫长。灼热如狱。

杨嘉欣只吃泡面喝水,不再开冷气,连漫画也原封放回客厅。她每日睡到下午,睡醒了就吃一个泡面,然后出门去附近的商场书店呆到打烊,然后回家看电视,再吃一个面包就睡觉。母亲给她留的饭菜也放在桌上不动。

母亲给她买了新手机,洁白的外壳翻盖,内置相机,这闪光的器物让她没有办法抗拒。母亲就这样坐在客厅里,面色冷静,她知道怎样对付她女儿的反抗。

母亲说,就一年,你以后想读什么专业不管你,只要你考去应该去的地方。就一年,然后你就自由了。

说实话,手机和自由,手机对她的吸引力更大,在那个当下。

可她还是放下了手机。

她这才发现,自己是有多憎恨读书。她恨透了,可是也做得好极了。

擅长自己憎恨的事物,却对这世界其他任何一无所知。这样的恍然大悟让她想呕吐。她想像其他女生一样立刻分辨出杨嘉昕使用的香水品牌,她想知道他们在听的歌,那些好听的歌到底是他妈谁唱的,她想知道应该怎样在机场Arrival大厅接到想要见到的人,她想知道北海道到底要怎么去……可她无从知晓,对热爱的一切,像个无知觉的白痴。

无声的抗争一直持续到那天她打开门,看见杨嘉昕。

在她的房间里,杨嘉昕拿出烟来抽,吓得杨嘉欣立刻打开窗户通风。

杨嘉昕又说,去北海道吧。

你们去吧。

小白不去了。

啊?

你知道我去北京上大学吧?

嗯。

小白说不想异地,就干脆分手。

请问,这是你们第几次分手?

真分了。

不后悔?

后悔也没用,我反正不会为了他留在这,我是要堆雪人,吃冰糖葫芦的。

可是北海道现在没雪啊。

管它呢,我查过了,夏天也很美的,有海鲜吃,有牛奶喝,有花海,还有薰衣草冰淇淋!旅行计划交给我,我去找便宜机票,住青年旅社,不会很贵的。杨嘉昕兴致勃勃地说。

看见杨嘉欣眼中的迟疑,杨嘉昕拍拍她的肩膀:喂,我可以帮你付,借你的,你以后工作了双倍还给我,不许赖账。

不要啦……

可是我失恋了耶……

“又不是第一次……”心里这样嘟囔,却又只能苦笑摇头。

“我跟你说,我们从新千岁机场开始,先在札幌吃汤咖喱,然后搭火车去小樽吃海鲜刺身,然后一路玩上去,去洞爷湖泡温泉,然后去富良野看薰衣草,去旭川动物园看企鹅,之后一路去最北端稚内看海,那里对面就是俄罗斯耶!”杨嘉昕兴奋地在从香港书店买来的北海道旅游书上做笔记,并实时发短信给杨嘉欣汇报。

这些事物,杨嘉欣只觉诱人而渺远。渺远到不敢相信会亲眼目睹,诱人到可以为之放弃一切。

没想到母亲却准她去了,那日启程,母亲照常去上班,出门前说了句“注意安全”,就像她只是去一趟同学聚会。

人生的第一次远行,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新奇。杨嘉昕一直在大呼小叫,她虽然常和家人去旅行,但自己出门还是第一次。

台北也正值旺季,酒店价格高昂,连青年旅社的床位都满了。用三星级酒店的价格住的地方,其实只是西门町破旧大楼里的小旅馆,连窗户也没有,且入口相当可疑的隐蔽,两人拉着行李来来回回把西门町走了个遍才终于找到,到酒店时已经晚上十一点了,商铺已经关门。

人潮散去之后的西门町,破败且脏乱,但这样的脏乱让年轻的心感到刺激。这就是自由的气味吗?混杂着浓重眼线的年轻人的街头,深夜的烧烤摊位,巷子里纹身店的昏暗招牌,情趣用品店的粉红色大字。

杨嘉昕兴奋地冲在前面,转身让杨嘉欣给她拍照。她周遭的空气中漂浮着的广告单,如同印花的飘雪。这一刻杨嘉欣明白,有些能力她天生不及,比如无论在何处都能快乐。

在台北狠狠暴走了两日,这个粉红艳丽的城市对于杨嘉昕来说简直犹如公主的衣柜,她买了很多很多有趣可爱的小物,这个给谁的,那个给谁的。瑰丽的各色小店里,杨嘉昕买够了自己的,开始给杨嘉欣比划,这个你试试,那个你穿好看,杨嘉欣偷偷看了眼价格牌,还是默默把衣服放回架子。

一到任何旅游景点,杨嘉欣负责给她拍照。

“你这张照得不行,要低角度。”“你这个低角度把脸照大了”。“不对不对,后面的景不用照全,关键我的脸要清楚……”杨嘉欣的不得要领让她有些烦躁。两个都是年轻的女孩子,脾气自然都有,最后杨嘉昕气鼓鼓地拿着一袋两袋走在前面,杨嘉欣也一脸板着跟在后面。

城市原来哪里都一样,又累又乱。她们最后分头在诚品书店歇息。许多的书架,影影绰绰的脸,想要追着杨嘉昕的身影,却又消失在下一排书架。

突然想起来,要是分散了就糟糕了,这丫头不认识路,估计连怎么回酒店都不知道。本来信誓旦旦地说“行程我来定,跟我走就行了”,结果到了之后每时每刻都在迷路,好在杨嘉欣准备好地图、地铁图,最后都是靠她才能找到目的地。

正担心着,一回头,杨嘉昕已经在身后,一脸笑容地晃着手中的一本漫画书,《百姓贵族》?画风这么低能,什么鬼?

你偶像的新作啊。

什么?荒川弘吗?这些戴眼镜的奶牛和头上几根毛的村民是怎么回事?画风有点不能接受啊。

我翻了几页,好好笑啊,“没有水不会喝牛奶啊?”哈哈哈哈。

杨嘉欣拿过来,看了几页,果然满满的弱智农家欢乐颂,正爱不释手之际,杨嘉昕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好累哦,回去吧。

再看几页嘛,这里24小时的。

那就买嘛。

杨嘉欣没有说话,一路上她什么也没买,光是机票和酒店已经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其他的开销,她根本没有预算。

再等等嘛。

好累啊。

不然你先回去?

我不要。

杨嘉欣叹了口气,正打算把书放下,没好气地说:“那走吧。”

书买了啊。

啊?

杨嘉昕露出得意的小表情。

那我把钱给你。

对方翻了个俏丽的白眼,一把把书塞到杨嘉欣怀里,走啦。

一回到狭小的西门町旅店房间,杨嘉昕就把自己狠狠摔到床上,累得倒头大睡。

就着一盏床头灯,杨嘉欣一边看漫画,一边发出痴呆的傻笑。笑声惊扰了杨嘉昕,她迷迷糊糊地从自己床上爬起来,爬上杨嘉欣的床,像一只猫一样睡在她身边。

杨嘉欣动也不敢动,女生栗子色卷曲长发铺在床沿,像异国黄昏的瀑布,纤细洁白的手臂随意地搭在她的腰间。睫毛长而浓密,像猫一般半眯着眼睛。

明天去海边好不好?

好啊。看着漫画头也不抬。

海边在哪里呢?

像是找到了起身的理由,杨嘉欣立刻从床上爬起来,拿出了地图递给杨嘉昕。嗱,你自己看。

猫一样的眼睛睁开了两毫米,她怀疑她是不是真的看清了,洁白的手指轻轻一指其中一张玻璃蓝色海洋的照片,“这里吧”。

清水断崖。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她们就搭上去往花莲的火车。为了省钱,搭了最慢的车,反正她们多的是时间。

漫画消磨时光,旁边的杨嘉昕早已枕在她的肩膀上。直到她拍拍她的肩膀,说:“你看,海。”她才从漫画中抬起头来。

窗外是蔚蓝的一片太平洋,火车以刚好追不上飞鸟的速度驶过漫长的海岸线,遥远的云气若游丝,一切静止,全世界只有这一列火车掠过。

两个女孩静静地望着远方,那真切又渺远的尽头究竟有什么?绵长的生命到了尽头,又会走到哪里。杨嘉欣心想,这一刻若是永远停留该有多好。

花莲市区其实很小,两个人从民宿街头走到尾,再从尾走到头,几乎每一间向海的房间价格都贵得不像话,最后终于找到一间内街的民宿,价格算是合理。

推开房门,号称通了温泉水的木质浴缸就在房间中间,杨嘉昕尖叫一声冲上去扭开水喉。

水雾令房间烟雾弥漫,气候本来就热,杨嘉昕脱去衣物,赤身捧着刚买的柠檬沙冰走入浴缸。

哇,超舒服的,快过来啊!

话音未落,水珠就弹过来。水中的长发女子像是古画里的美人,捉起浴缸边小盒子里的一小袋东西,“这是什么啊?”仔细一看是安全套,于是又爆发出一串笑声。

两人面对面泡在浴缸里,杨嘉欣举着漫画不敢看对面女孩的脸和身体,而杨嘉昕却在絮絮叨叨地讲着。

诶,你记不记得以前我们班门口那个花槽?那天我做值日在那拖地的时候,你猜我发现什么了?一个用过的套套!

我们在初中的时候学校抓厕所清洁,我们老师神经病到带全班同学参观被点名批评的男厕所,哇,那个恶心。结果大家就在垃圾篓里发现了安全套,老师尴尬到不行。

真的啊!好恶心!

杨嘉昕突然停住笑声,看着杨嘉欣,认真地说,我试过。

假装冷静,装作好像对此事没有什么惊讶的样子,这就是大人的样子吧。

和小白?

是啊。

什么时候啊!在学校哪里啊?你们不怕被人撞到吗?

就在厕所里啊。

含笑的眼睛,轻佻的神色,嘴角带着一点长大成人似的骄傲。

杨嘉欣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非常能够接受这一切,于是大笑起来。

你好夸张!

说完又觉得不应该笑,收起笑容关切地问。

那小白就这样甩了你,你不伤心吗?

我妈说,长痛不如短痛。

眼角淡漠地向下望,一只手撩拨着长发的末梢,仿佛媚视烟行。水汽中看不清她的脸,只见到一只手从水中伸出来,把手中的漫画书按到水底。

喂!

随后,热的嘴唇就覆盖上来。

柠檬沙冰的凉,这就是雪的味道吧。

头发淋湿之后仿佛变成液体,覆盖在两人的身体表面一层,黑漆漆的像粘稠的柏油。光滑的皮肤经过柏油浇灌,变成艳阳下的公路,绵延不绝,通往沙漠中的绿洲。

杨嘉欣安静地望着杨嘉昕,然后在一瞬间不知如何是好。

最后杨嘉昕嬉笑着站起来。

出去玩啦!

直到多年后她想起那间带有浴缸的房间,她会想起一条船,漂在太平洋,周遭是玻璃蓝色的水,却深不见底。她们试探逃离陆地,却迷失在茫茫大海,从此以后再也飘不回来时的大陆。

第二天花莲下了雨,民宿主人说最近的天气很反常,清水断崖容易有危险,加上如果不包车,交通也麻烦。两人于是在市区内骑单车闲逛。

虽说是城市,其实所谓的商业街也只有那几条,除此之外就是低矮的平房和农地。她们穿着雨衣沿海边公路骑行,雨水最后打湿了所有,但海仍是玻璃蓝,仿佛有了雨水浇灌玻璃愈发澄澈。

一望无际的石滩,游客寥寥,她们坐在面海的堤岸上,看远方的山脉笼罩在一片乌云之下。

杨嘉昕,谢谢你带我来这里。

明明是你带我来的,路都是你找的。

假装这里是北海道吧,我觉得可能也差不多。

喝了一口珍珠奶茶,再呼吸一下夹着细雨的海风。

诶,你的漫画看完了吧?

早看完了。

那你昨天还假装看漫画。

不看漫画,难道看你吗。

长发又覆盖上来,散落在四周。石滩上的石头被雨水冲刷得光滑洁净,她们躺在石滩上,仰望天空。

我们哪天回去?

不想回去。

总要回去,你不是要去北京上大学吗?

到了北京,谁也不认识。下雪的时候你来找我啊。

好。

你生日我会寄礼物给你的。

好。

我要是回来也会去找你的。

好。

明年暑假再去北海道。

好。

日落并不在海上,而是从遥远的群山开始。只是呼吸的空当,周遭就暗了下来,空气被染成奇异的紫色,两人决定骑单车回程。

回程时才发觉原来骑了那么远,两人又饿又冷,但又一点也不害怕,一路傻笑。骑过七星潭大桥的时候,杨嘉欣停下来看星星。许多云遮住了天空,只剩下一角,露出细密闪烁的银河。

她的嘴唇,原来在不同的时间会有不同的触感。夏夜的味道。

诶,杨嘉欣。

干吗?

你觉不觉得好像在晃。

什么?

地在晃。

地真的在晃,仿佛一艘巨大的邮轮行驶于汹涌海面。

地震吗?

真的是地震吗。

杨嘉欣拉起杨嘉昕的手,奋力奔跑,要跑下大桥!这是她脑海中唯一的目的。

瞬间想到生死,又想到未卜的前程,又想到这些年浪费的时光,然后最后只剩下跑,跑,跑。拉住的手,总会松开。天地壮阔,总有一天去往不同方向,遇见不同的星河云海。

杨嘉昕的长发在黑夜中拂起,让她看起来像一颗流星。

她想起张信哲的那首歌“给你的安慰,难道只是我的一场误会,告诉我吧,我无所谓,流过的眼泪,紧紧的依偎,莫非全部是白费”。

莫非全部是白费。如果世界就此停止。

回到民宿,街上已经聚集了很多游客,人们狼狈地传颂着消息,担心着接下来的余震。只有沿街的小食店老板继续经营着小店,似乎见怪不怪。

两人和人们一起在街上游荡到半夜,确认应该没有余震了才回到房间。还是惊魂未定,赶快打电话回家报平安。

母亲没有接电话,大概仍在医院工作。

杨嘉昕的妈妈倒是很快接了电话,确认女儿平安后,开始反复催促她回家。杨嘉昕在电话里撒着娇,说不肯那么快回家,说着说着,脸色却变了。

那时杨嘉欣正在看电视里吵吵嚷嚷的台湾综艺节目,却听到身后的小声啜泣,转身看见杨嘉昕抱着电话哭。

从杨嘉昕断断续续的叙述中,她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她爸爸出事了,“进去了”。

很多年后杨嘉欣在香港,听见了不少关于“进去了”的故事,香港有太多不想“进去”的内地人。他们居无定所,奢侈阔气,却又惶惶不可终日。

杨嘉昕哭了一夜,连夜买了机票,第二日便从台北直接飞回家。而杨嘉欣则在台北的青年旅馆待到机票本来预定的日子。

分别的时候在台北火车站,她说,回去见。然后涌入人潮,变成一个模糊狼狈的背影。那曾经丰饶如瀑布的长发,此时像水流汇入雨后浑浊的入海口。

她们不知道,这样的分别就是许多年。

没有杨嘉昕的台北,如同没有了芭比娃娃的公主衣橱。没有了她的兴奋尖叫,只剩下断壁残垣。杨嘉欣住最便宜的青旅,偌大拥挤的房间里,只有一个小小的窗户望向外面,那是台北阴冷的天空,那里没有玻璃蓝色的海,没有星河灿烂。

杨嘉欣没有告诉杨嘉昕,这次旅行,是她是用复读的妥协换来的。

一年的苦读,是否值得这阴冷的一角天空。

不,她真的很想告诉杨嘉昕,这交换真的太值得。这场旅行,这短短几日的狂欢,她可以用一生去慢慢回味。

后来再有杨嘉昕的消息,是毕业后身在香港工作时,收到一个来自北京的包裹。里面有一只形状质朴的瓷器杯子,产地是日本京都。

杨嘉欣拨通了包裹上的电话号码,一把温柔的女声响起,她的回忆瞬间回到高中午间的广播时间。

杨嘉昕吗?

对,你是……

杨嘉欣。

轻柔的笑声,然后是亲切的寒暄。

这是我去京都的时候买的杯子,觉得很好看,对,是蜜月旅行,本来想去北海道的,结果又是因为一些原因所以改了大阪京都。

你结婚了?

是啊,是大学同学。

都还好吗?

都还好,北京的房子太贵了,总要两个人一起供嘛。

你们家也都还好吗?

对面沉默一下,然后回答。挺好的,我结婚我爸也来了。

挺好挺好。

又是沉默。然后杨嘉欣先开口。

这几年都不找我。

我有寄东西去你学校。

真的吗?我没有收到。

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那是什么?

一盒磁带。

磁带?

对,特别傻,我录了北京第一场下雪的声音。

放下电话时,杨嘉欣以为自己是平静的,转头看见家里的镜子,才发现眼角的泪水。

镜子里的女子,有着浅浅栗色长发,柔软而光泽,精心画了眉,眼角也有恰到好处的眼线,嘴唇流露出自然健康的红润,但那其实是某个品牌新出的热门色号。脸颊上的少女红晕,如果没有记错,那款胭脂名叫“高潮”,是前男友去年某个节日买给她的礼物。她已经变成那个漂亮的她,只是没有当年的她那么年轻。

香港的夜晚不是突然降临,而是温柔的渐次蔓延,先是霓虹变亮,尔后路灯明晃,越夜则背景深深蓝紫,前方酒绿灯红。杨嘉昕的一双肌肉均衡的腿被贴身西裤包裹,随着步行在空气中划出决绝的弧度。高跟鞋是行走在美好餐厅的通行证,她的鞋底并不高,却有着尖锐如利刃的角度,令人一见难忘。

从伦敦知名的设计学院毕业,回到香港进入以高跟鞋设计而闻名世界时尚圈的品牌,成为其中一位最年轻的设计师。她的履历,简单而直接,却优秀得令人咋舌。只是,为人所津津乐道的是,她的原生家庭清贫,一直以来靠着奖学金步步爬升到现在,有人觉得她是“逆袭”,有人却佩服她捉住机会的手段。那个三年前Emily杨以30封来自亚洲艺术圈推荐信,被伦敦设计学院破格全奖学金录取的传闻,成为她入职半年内其他设计师们津津乐道的茶余饭后。

而半年后,她,已经成为踩着品牌最新的高跟鞋从上环的公寓下山,健步穿过中环,经过每一间专卖店都驻足凝望观察来来往往的顾客。她要设计出卖得最好的鞋款,她的美感,永远和金钱相关。任何一个品牌在内心深处,都极度渴望这样的设计师,尤其她懂中国这个最巨大的市场。

Emily杨打了一通电话给公司助理,吩咐他去一趟深圳把一双最新款的高跟鞋,寄往北京郊区某栋居民楼。那双鞋粉红色,有着迷人的缎带蝴蝶结和水钻。她曾经在设计稿中,把这款鞋叫做“Summer Berry”,夏之莓果。

然后窗外华灯已迷离,她坐在靠窗的沙发,用那只京都瓷杯盛满了威士忌,一口一口喝下。

这是她离北海道最近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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