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们家庭院前的李子树很高很大。每年六月的时节,墨绿色的树叶散布在枝子上。我搬过来一张刚刷过蓝色油漆的小板凳,踮起脚去够那几颗看起来好像永远也不会红透的李子。我扬着脖子,太阳光透过稀疏的叶子照得我快要睁不开眼。

我反反复复、不厌其烦地数:1,2,3……

我看着它们由一颗颗青涩的面孔,一点点、一片片长成脸颊绯红的模样。我分不清它们是害羞的少女还是懵懂的少年。

妈妈说,李子要红透了才能摘下来吃。

我满心欢喜,左等右等希望它们快快长大。我又满心焦虑,害怕它们一夜之间都红透了。没有企盼的日子是可怕的。

许多年以后,李子树叶下的阳光已经被逐年生长的树叶遮去大半,小板凳被爸爸漆过一遍又一遍。每一层油漆下面,都盖着我一点点向外扩张的脚印。

爸爸笑我:好像你的脚要长得比板凳都大喽!

小时候,我以为庭院前的李子树很高很大。慢慢长大以后,我发现原来它也会悄悄变小。小时候,我以为庭院和李子树只属于我。终于有一天,我看见一个少年,他走路歪着头,两只手臂夸张地向后摆动,像一只马上就要起飞的大鸟。他神情中木讷又带着兴奋,他一脚踏在我爸刚漆过的小板凳上,去摘还没熟透的李子。

1颗,2颗。

然后是一盆。

然后是整棵树。 

他是比我小3岁的表弟陈林水。我最开始听说这个名字,是在很多年前爸妈无休止的战争中。

我更小一些的时候,大概有两三年的时间,我爸每月都会按时把全家的一半收入汇给重庆一个叫作陈方正的男人。

我爸的眼睛斜视、散光,每次到邮局填单子的时候整个人都趴在柜台上,眼睛眯起一条缝,把脸侧到一边,斜着一个脑袋用力地写,一笔一划地写。好像字写不工整的话,陈方正就收不到这一张汇款单了。

收到汇款单以后,陈方正会让他的老婆打一通电话过来。絮絮叨叨聊上半个小时,感谢我爸妈持续地帮助他们,另外要汇报一下他们的儿子陈林水通过治疗可以像正常孩子一样自己吃饭和说话了。

1997年的夏天,我11岁。整个学校的黑板报上被人用五颜六色的粉笔涂满紫荆花。黑白电视机里的人们立在招展的紫荆花旗下,笑得比彩色电视机的色彩还要灿烂。

好像幸福感腾云驾雾,一个跟斗飞上天,以一种得体的姿态在空中爆炸,随之整个世界都接收到了被允许快乐的指令。

可是,那段时光是我记忆中最艰苦的日子。我的学费常常是被家访了几次以后才能交上,饭桌上的食物常常只有白和绿两种颜色,我妈和我爸吵完架以后常常躲在被子里哭。

只有我爸硬撑着一副身板儿,在电话里和陈方正的家人寒暄半天,再把我妈推到电话旁,两家人一同热烈探讨着我林水表弟的身心健康状况。

我爸说:要给林水找一所好学校。

陈方正说:择校费要几万块。

挂断电话以后,我爸揣着一本破旧的存折,跨上他的二八式自行车,又往邮局去了。

所以当我见到李子树下的少年时,我一下便认出来那一定是我的林水表弟。他歪歪扭扭地站在那里,捧着一盆子青涩的李子,痴痴地望着我。

陈方正和我爸在院子里抽烟。两缕青烟一囫囵升到上空,在空气里消失不见。

陈林水捧着一盆青李子走到我面前,直勾勾盯着我,在我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你带我去松花江噻。

说完,他又满院子转圈,两只手臂用劲地往后甩摆。

我跑到我妈身边,说:他好像一只大鸟。

我爸不让我管陈林水叫傻子,他说林水只是和正常的孩子不一样而已。

我不喜欢这个和正常孩子不一样的傻子。

邻居家的孩子们听说我家里来了个傻子,都跑来看。胆子大的孩子们把林水团团围住,他们盯着林水看,林水也盯着他们看。

林水把怀中的李子一颗一颗分给他们。

他把我视为宝贝的李子一颗一颗分给孩子们。

远远躲在院子外的孩子直到确定林水不会发起疯来揍人,悄悄溜进来,从林水的盆子里抓了几颗李子转身就跑。

人为什么会烦恼?

我想烦恼大概就是来源于,我们总是认为我们应该不断去拥有,而忽略了我们也许会不断地失去。比如友情和健康,青春与时光。

当我失去庭院前的李子树时,我也终于明白,原来世界上还有比没有肉吃更让人烦恼的事情——就是我们不甘心曾经所拥有的总有一天会离我们远去。

不过你不用担心。

时间是件神奇的武器,它会把许多往事从回忆中抹去。有一天,我一定会忘记曾经比天还大的烦恼,忘了我们年少时的红脸是因为天气太热还是遇见了自己喜欢的男孩子,忘了某一天下午忘记带作业本被老师罚站,然后和一个寡言的女同学一同翘课去买蝴蝶胸针。

但是我一定会记得某一年的某一个夏天,有一个很特别的男孩子,拖着一只旧痕斑驳的皮箱子,他的胸襟和下巴上粘满了李子汁。

据说陈方正,也就是我的表舅在重庆曾经是保安队长,后来为了给林水治病开上了黑出租。

表婶从四川的农村走出来到重庆打工。在嫁给表叔以前,表婶在一家洗头店打工。表婶为了能嫁给在省城里做保安队长的表叔,也是受尽了我表叔父母的冷眼。

结果我表叔基因不好,生出来个傻子。表叔的妈妈也没有了做恶婆婆的底气,一家人越来越苦,却越来越融洽。

我表叔他爸曾经是一个厂长,家里有过一段时间的气派日子。别人家孩子连自行车把都没摸过的时候,我表叔已经坐上红旗了。那一年,红旗全国总产量才几百辆。

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林水的到来让一家两户人从两套一百多平的房子里搬出来,换成了两套40多平的房子。

40平的房子再也不能小的时候,表叔开始向亲戚伸手。一伸就是很多年。

庭院前李树下,我听表叔跟我爸说,现在的亲戚,也就只有我爸敢接他们家电话了。

我表婶走的时候泪水涟涟。我妈牵着林水的手走出院子,送了表婶好远好远。林水低头着斜着脖子,踢脚下的小石子。小石子顺势飞起来,满地的尘土飞扬,形成一片微小的沙尘暴。

表叔表婶跟林水道别。

林水紧张地拽着我妈的手,往她身后躲,一会儿又歪着脑袋跑出来。

路旁的向日葵耷拉着脑袋,林水也耷拉着脑袋。

直到我表婶哭着被表叔拉走,林水也没有抬头看他爸妈一眼。

我妈也哭得一塌糊涂,像戏文里的生离死别那么悲惨。

后来我才知道,我表婶在四川的爸工作时摔伤了腿,需要表婶回去照顾一段时间。所以他们把林水表弟送到我们家来度暑假。

我听见我妈偷偷问我爸:林水能自己撒尿吗?

我爸一脸为难:也要试过才知道。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爸把一只尿壶放到林水床底下,告诉林水:小便可以用这个。

林水不脱衣服,踢掉了脚上的帆布鞋直接爬到床上。而后又一下子滚下来,把皮箱用力推到床上,自己躺到一侧。

我妈说:林水,皮箱拿下来。这样睡着不舒服。

林水转过身,一条腿搭在皮箱上面,谁也不搭理。

每天晚上,我爸等到林水睡着以后,把床上的皮箱拿下来放到地上。早上七点的时候,在林水睡醒之前再把它放回床上。

如果一定要找一个理由让我不那么讨厌林水的话,那应该就是自从他来了以后,我每一餐都能吃到肉。

8岁的林水吃饭不含糊,米饭盛满满一大碗,眼前的一盘菜很快就被他就着米碗统统消灭光。林水吃起饭来像打仗一样,筷子在手和脸之间飞快地弹动,米饭崩到他的衣襟上,顺着衣领掉到他的怀里,飞到餐桌上,地上。最后好像满屋子都是米饭了。

后来我渐渐发现,林水吃饭有一个特别的地方——只盯着他眼前的菜吃。对面的菜再好再香他也不会去动。

于是我偷偷把青菜摆到林水面前,我爸再把青菜和红烧肉掉换个位置。

这个家里我爸待林水最好,可是林水最喜欢的人是我妈。他管我妈叫:大娘。每天跟在大娘屁股后面转。跟着我妈在庭院里拔草,收向日葵的种子。

林水说:大娘,这些种子和瓜子长得一样。

我妈说:这些就是瓜子。

林水眼睛瞪得特别大:你说的是真的吗?

我妈说:真的,晒干了炒给你吃。

葵花籽被晒在院子里,林水从早问到晚:什么时候晒干?

我爸说:今天阴天,明天就能晒干。

林水问:晒干了就会被炒来吃吗?

我爸点点头。

当天晚上,林水很晚都没睡,抱着箱子在床上翻来覆去。他不知道的是,我爸因为晚上要帮他拿箱子下床,也没睡。而我和妈妈,都是等着我爸给林水拿完箱子才睡。

林水以为大家都睡了,提着箱子偷偷跑下床。他跑到院子里,拉开他的皮箱。我们躲在窗帘后面观察着林水,确定他是不是要偷偷跑掉。

箱子被打开,借着明晃的月光,我们看见箱子里装满了药。表婶走的时候嘱咐我妈,要帮林水吃药。林水每次吃药的时候都是端着一杯水跑回房间,出来的时候伸出一条舌头给我妈看,说自己把药和水全都喝掉了。

林水把地上的葵花籽捧到皮箱里。1捧,2捧……一共捧了5捧,随后他顿了顿,又捧出来两捧,小心翼翼地放到地上。

我爸在确认林水不是要偷偷溜掉以后,拉好窗帘,心事重重地躺回床上。

第二天,我爸跟这个“小偷”摊牌。

我爸和我妈挤在林水狭小的房间里。我妈给林水打了洗脸水和漱口水。待他洗干净,换了衣服以后,我爸才开口:林水啊,你把皮箱打开给大伯看看好不好?

林水十分警觉地抱着他的皮箱往我妈怀里钻。

我爸又说:林水啊,不管多不值钱的东西,一定要跟别人打过招呼才能拿,否则就是偷。

林水气得呼哧呼哧,脸色涨红,眼睛直翻白眼,脖子更歪了。

他说:我没偷东西!

我爸说:那你把皮箱打开我看看。

僵持了很久,林水把箱子打开,满箱子的药几乎是蹦出来的。葵花籽凌乱地散落在箱子的各个角落。

我妈翻了翻,箱子里没有药的空盒,家里也没有。

我妈问:林水,这几天你吃药了吗?

林水又羞又恼地跑开,夸张地甩着手臂。

我趴在窗子外看到,他好像一只大鸟就要起飞了。

那天林水没吃饭,任谁劝也不吃。

晚上我妈给表婶打电话,电话的两端都在说着抱歉一类的话。我妈大概是说没照顾好林水,因为葵花籽这么小的事就惹得林水连饭也不吃。表婶也在抱歉,抱歉给陈家生不出来一个健康的儿子。

不像是抱歉,像是在抱怨。

最后,我妈问:你一共给林水带了多少药?

我表婶走之前给我妈留了一套睡衣,一套洗得发白的粉色睡衣,花纹是奶白色的星星和月牙。我表婶近乎央求我妈:如果林水不听话不睡觉,可不可以穿上这套睡衣哄哄他?

那套睡衣上有股淡淡的奶香味儿,像刚刚哺乳完一个刚出生婴儿的母亲身上的味道。

那天晚上,我妈穿了那套睡衣。她缓缓挨着林水坐到床上,林水先是躲开,然后小心翼翼地循着味道探到我妈身边,一头歪到她怀里。

整晚上,我妈陪在林水身边。皮箱在床脚下散开,一包一包药从箱子里蹦出来铺了一地。

那些药对于林水来说,是最珍贵的东西。

林水家的房子从100多平换到40平,从吃穿不愁到需要靠亲戚朋友接济。林水知道,他需要很多很多钱,钱最后换成了很多很多药。

所以表婶告诉林水,吃完药以后就变聪明了,林水也不敢吃,他怕他吃完了药还要再买,他怕有一天他和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再也没地方住了。

妈妈把晒干的葵花籽放在锅里炒,满屋子的香气钻进我和林水的鼻孔里、皮肤里。林水开心得把双手背到身后去,身子往前倾,围着屋子到处窜。

我说:别跑了,再跑就飞起来了。

我妈把炒好的瓜子盛出一些装进袋子里,放到林水的箱子里,告诉林水:以后有想要的东西,要跟大娘说。

林水剥着瓜子不吭声。

那天晚上,我们全家人在李子树下乘凉。

我爸沏上茶水,我妈把炒熟的瓜子端出来,我摆好板凳。林水痴痴呆呆地盯着我们看,转身跑回屋把我爸给他的尿壶抱出来。

在全家人讶异的神情中,林水一抖一抖地把他藏在壶里的东西倒出来。

1颗,2颗,3颗……是很多颗李子。

林水拾起了一颗在身上擦擦,咬了一口,抓起几颗递给我们:大娘吃,表姐吃。

然后我们都吐了。

后来,林水在我们家的日子没有变得更好。因为疾病,他对很多事情都无法理解,性格多变,喜怒无常。他高兴的时候,会把两手摆在身后,像大鸟一样转着院子打转;不高兴的时候,歪着脖子,青筋从他的额头上蹦出来。

他喜欢吃的葵花籽被晒了一地又一地,炒了一锅又一锅;他一共尿过三次床,早上起来的时候,偷偷地把被子藏到被阁里。被发现的时候,又假装尿床这件事不是自己干的。

唯一不同的是,林水不再抱着箱子睡觉。

我妈每天都会打开箱子,把林水的药一包一包拆开,一盒一盒拆开,一粒一粒送进林水的嘴里。

药快吃完的时候,林水的暑期也快要结束了。

有一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我表婶打电话来,说三天以后来接林水回家。

我爸特意从县城带回来一份樟茶鸭,带回来后是凉的,我妈把鸭子放锅里倒上油翻炒了,看起来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盘子放在林水面前,我们谁也不动筷子留给林水。

结果林水也没动。

我爸埋怨我妈:让你别放油炒,应该蒸一蒸。

我妈说:行,下回知道了。

晚上林水悄悄把我叫出去。

我们在李子树下一屁股坐到地上。月光透过树枝打到林水脸上,少年的心事一下子倾泻出来。像这装不下也抱不住的月光。

林水说:表姐,我想去松花江。

我问他:为什么?

林水说:因为我最爱坐轮船游长江,可是爷爷说长江没有松花江好。小的时候,爷爷说等我的病好了就带我游松花江。

我思考了足足三秒钟。在这3秒钟里,我想通了3件事:1、好,我去;2、我没有钱;3、我爸妈知道了肯定不让去。

于是我问林水:你有钱吗?

林水颤悠悠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票子,我们俩数了一下,一共98块钱。

第二天一早,我就带林水去松花江了。

不,我没有带他去松花江。在我生命所经历的11年中,我只去过牡丹江,还是5岁的时候被我爸妈抱去的。我打算按图索骥带着林水去那条江看一看,游一游。

路途不算遥远,我们坐了一个小时的车,又打了个的。抵达牡丹江的时候,我和林水都很激动。

我们站在江边的护栏旁,林水问我:这就是松花江吗?

我点头:对,这就是松花江。它比长江好看吗?

林水面露难色,说:没有。但是爷爷说它好看,我就觉得好看。

即便没有长江好看,林水也很兴奋,他再一次做出大鸟起飞的姿势。我没有阻拦他,看着大鸟在地上旋转。

然后腾空盘旋。

然后大鸟飞起来了,他的翅膀很宽阔有力,他的眼睛尖锐有神。

三天以后,表叔和表婶一起来接林水回家。走的时候林水的药快要吃光了,箱子空空的。我妈在箱子里装了满满的干葵花籽。

我妈告诉表婶:回家用锅炒熟吃,林水喜欢闻炒瓜子的香味儿。

林水低着头,卖力地剥着瓜子,把瓜子仁堆成一座小山。

林水走的那天,我没起床送他。

我妈叫我:起来送送表弟。

我假装没听见。

院子里爸爸妈妈、表叔表婶的道别声越来越远,我蒙着被子,眼泪一珠一珠滚下来。

我难以压抑,擦了眼泪穿着短裤和背心跑出门口。我看见载着表弟的出租车已经呼嚎着开走,在一片尘土飞扬中,慢慢从我的眼前变小、变小,直到消失。

我妈跟我说,表弟走的时候留下一几样东西给我。

一个小纸包,里面是一堆瓜子仁,密密麻麻地堆成一座山。还有一盒药,和盛着李子的尿壶。李子已经发软烂掉,一颗颗摊在壶里,倒也倒不出来。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我的表弟,那只喜欢飞翔的大鸟。

我常常会想起他。我想或许有一天,他吃完几箱子药以后就会变成一个正常的孩子了。不再开心起来就歪着头转圈,生气了就瞪大了眼睛,额头冒着青筋。

我偶尔也会感觉到庆幸。我不知道林水有一天会不会知道我骗了他,其实松花江到底在哪里,直到5年、10年、15年以后,我也没有去过。

那天林水在江畔飞得满头大汗,整件T恤衫湿漉漉地粘在身上。在回来的大巴车上,他歪头头靠在我的肩膀。

林水累了,他的眼神涣散,手臂有些抽搐。

我听见林水说:表姐,谢谢你。现在我病死也没事了。

我再听说关于林水的事,已经是几年以后了。

我表婶把林水送到一所昂贵的特殊学校里。她说,在那里林水和其他的孩子一样,降临在这个世界上之前,老天爷实在太欢喜了,珍藏下了一样属于孩子的宝贵的东西。

有的人是声音、有的人是听觉、有的人是视力,林水是智商。

林水一直在这样的学校里认真而又卖力地学习。

据说教林水美术的老师是一位推动双臂的中年男人。他在黑板上写字的时候用一种特殊的圆筒夹住一支粉笔,写起字来比正常人还要灵活还要快。

林水喜欢他,下了课就拖着自己的一双手臂奔跑着飞向他。

林水的音乐课老师是一个身体十分健康的北京女孩儿。长得很漂亮,专业是学美声的。她唱起歌时忽闪着眼睛,凝视着班里的同学。目光投到林水这里的时候,她会用眼睛格外地给予林水更多温暖与鼓励。

我表叔每每打电话向我爸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我爸都像是演讲一样,挂好电话,用格外宏亮的嗓子再给我们重复一遍。

后来我家搬家,已经废旧的家具和物件被我妈一一整理好,摆在储物房里。

我妈问我:尿壶还要吗?

那只装过李子的尿壶,除了残存的李子味道,生满了铁锈。

2010年,我和林水阔别十几年。

我在济南安顿下来,每年回家一次或两次,每次住上一周。近些年鲜有林水的消息,给我妈打电话的时候,我妈偶尔会把从林水妈口中得到的消息说给我听。听说他毕了业,头脑清楚了许多。

他在一家手工香皂工厂,每天负责给香皂打包装盒。工作内容简单,只需要记住同一个步骤反复操作。

后来我表婶跟着一些人去参加教会。在教学里说林水是被上帝爱着的孩子,打电话跟我妈说,林水是被上帝亏欠的孩子。

在林水工作的地方有很多和他一样的孩子,被上帝亏欠的孩子。

冬天的时候我意外接到了林水的电话。

他费了很大劲才跟我表达清楚,他喜欢了一个叫幺妹的女孩儿。幺妹扎羊角辫儿戴很大的发卡,打包装盒的时候坐在林水旁边。

林水说不出来“喜欢”两个字,但是把意思表达得十分清楚。

幺妹喜欢吃海椒,重庆把辣椒叫成海椒。

幺妹喜欢蝴蝶结的发卡。

幺妹打包装盒的时候特别快,一个小时能比林水多三四个。

幺妹不识字,林水教她写“林水”。每天下班以后,幺妹用圆珠笔在手背上写上林水的名字。写满了一手背。

到洗手间洗手的时候,林水发现她小心地沾着水,单单不洗带林水名字的地方。

爱情来的时候总归不管不顾。

表婶说林水的智商只是几岁的孩子。但谁说孩子不能有爱情?

我们小的时候懂得和长得好看的小男生分享棒棒糖和巧克力,这与长大了愿意同爱人同分一碗稀饭也许是同一个道理。

表婶坚决不支持这段感情。

后来基本是一门心思地要破坏林水和幺妹的交往。表婶告诉林水:不要和幺妹好了。

林水迫于无奈,终于学会了说谎。

只是后来表婶从林水的手上见到了圆珠笔的印记,时而写着林水,时而写着幺妹。林水下班之后跟幺妹一起洗手,打几遍香皂。幺妹写字的时候太过用力,林水搓红了手也搓不掉。

表婶采取了强硬手段,干脆不上班了,后来连教会也不去了,到林水单位堵住幺妹,告诫她请远离自己的儿子林水。

幺妹智商低下的情况比林水严重,她头只有用力地抬才不至于狠狠垂着,眼睛有些发斜。张着大嘴问表婶:林水要去表姐家了吗?

过了十几年,林水念念不忘那一年的牡丹江。有人告诉他那就是松花江,江面宽阔平静,藏着许多人想说又不肯说的心事。

因为幺妹的智商太低下了,表婶的告诫显得苍白无力。林水回家的时候手心手背上还是会有圆珠笔痕迹,幺妹林水写一串。

表婶后来托了几层关系,给林水找了另外一家残障人士工作的地方。

听说林水表现得不好,上班的第一天就砸坏了单位大门的玻璃。林水没说不是故意的,也拒不道歉,被单位上的人领着给送回家了。

林水绝食了。

我们小的时候跟妈妈吵架,在衣柜里或者茶几下面塞一张小纸条,写着:我走了,我再也不回来了。

许多年如一日,一言不合就写纸条。

其实我们只是藏在院子的一角,或是仓库装米的箱子里,枕着芳香的白米,一睡睡上两个时辰。我们一次也没走过,再艰难,也摸摸索索寻找着回家的路途。

像林水一样的孩子绝食就绝食。不吃饭,也不喝水。两三天的时间,嘴唇干裂,眼眶发黑,憔悴得像枯槁老人。

我表婶让表叔给我爸打电话,我妈抢过电话,哭着说不能这样对待孩子啊。

后来林水离家出走了。背着一只空荡荡的双肩包,好像走的时候没东西可装,回来的时候,背包便会装满了。

林水比我们诚实。他不会写“我再也不回来了”一样让表叔表婶伤心的话。他写:我去找幺妹。我想她。

我能想象着林水走路的姿势,两只手臂背在身后,头向前伸着,踮着脚一蹦一跳。他走得有些急,拼命地赶路,手臂越抬越高,好像一只鸟要飞起来了。

后来表婶跟我们提及这件事的时候,也对林水的行为感到惊讶。仔细回想一下,竟然被自己一直当作小孩子、捧在手心里呵护的林水感动了。

在表婶眼里,林水的病注定让林水没法好好地活一生。她希望等她合了眼,有一个心地善良、智商如正常人一般的女人,替她照顾林水。

哪怕这个女人眼有些疾病、脚有些跛、嘴是斜的、脸是扭曲的,这些都没有关系。只要林水饿了,她懂得为他做饭,林水病了,她懂得在病床前端水送药。

多年以来,我一直讨厌表婶。

在她眼里,全世界只有林水,别无他物。

后来听表婶说了这些,我开始有些同情这个命苦的女人。

因为在她眼里,全世界只有林水,没有自我。

林水重新返回了手工皂厂。

他和幺妹的故事注定不会开始太慢。

林水在电话里冲我傻乐,话都不会说了。

我说:我懂,我懂。

我真的懂。

小时候,我们以为拥有了就会幸福。长大了,我们才明白失去的意义。

1997年的夏天,紫荆花铺满了整片天空。每个人都在仰望中升起胸中燃燃的饱满情绪。那是一种多么盛大的典礼啊。

可是属于我的记忆,是一棵矮小的李子树,它结下了不算殷实的果子。它稀疏的树枝丝毫遮挡不住照射下来的日光,结结实实地烤在了我们的脸上、背上。

树下有一个少年,他背着双臂,快乐得像一只鸟盘旋而上,慢慢飞起来。他越飞越高,越飞越远。他在天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形,他告诉我:没有翅膀的大鸟,才可以飞得更精彩,更值得人们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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