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良渚时,已是第二年的端午。天气凉爽,草木虫鸟旺盛。打开房门,一切如昨,只多出些淡淡的潮气。敞开门窗,片刻之后潮气散去,便什么也不多了。

其时晌午刚过,日光通透,天空洁净,窗外树丛中有鸟争斗,鸣声响亮,使这静谧尤为惊人。去夏未燃尽的半截盘香还在檐下,桌上落了一层细细的灰,几册书受了潮,纸张翻起来不像之前脆利,有种宣纸似的毛茸茸的触感。用笤帚扫地,水泥地上扫出一小捧干硬的甲虫壳子,装在簸箕里,叫人无端想起琥珀色的蜜饯。

历经一春,竹床一角长了霉点,竹椅四条腿旁各自围着一圈细小的黄色粉末,一小垛一小垛十分安静地堆着,像微型沙丘。几包去年剩下的药材,也被虫子蛀了个痛快。蛀屑令人发怔,像肉眼可见的时间,又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由此可见,我不在的大半年,屋子里并非真的太平。秋虫细弱的鸣声,冬夜透墙的寒意,春季潮湿的水汽,都在偷偷摸摸地闹着革命。我趴下来仔细寻找被虫蛀过的小洞,下决心用消毒水把它们一网打尽,为我喜爱的椅子报仇。我知道,要是再晚来一步,这些锲而不舍的小东西准会把我的避难所啃光。

说起来,我又何尝不想早些回来呢。去年七月走时,以为八月末便能结束在北京的工作,九月回来正好初秋。到时先去千岛湖待几天,沿新安江到黄山,拜访几位在屯溪仿造文物的朋友,然后找个便宜的徽派村子住到秋凉,等满觉陇的金桂黄了,再回杭州大快朵颐。如意算盘打得响,没想到事情一桩接一桩,一别之后,竟失归期。

首先是动物成精。一次在商场排队买鲜榨果汁,因为等得太久,脑袋里飘来一些奇奇怪怪的片段,由此写了一篇浣熊洗水果的短文。之后,想起以前加班时常做的通宵宵夜摊的白日梦,又编了一个黄鼠狼卖鸡汤面的故事。亦真亦假,自己先有几分信了,于是顺水推舟,一个隐藏在城市当中、由动物构成的精怪世界逐渐浮现,家中体重9斤半的灰猫也抬起短腿爬上了舞台。这三篇小说都很短,不过千字,写起来轻松又有趣,便想写篇长一些的。《婴语者》写完,两万来字,洋洋自得。

这时金秋已至,到了要吃桂花蜜的时候。我想回杭州,但已穷到为火车票钱心痛的地步。这时一位编辑老师从天而降,问我能不能把成精的动物们写成连载。为了这笔稿费,我只得让桂花糕们稍作等待。结果,接下来的一个多月疯狂更新赶进度,既要顾及每一节的情节转折,又要首尾呼应、挖坑自埋。在这样剧烈的焦虑当中,我吃了许多鸡爪和猪蹄,拜了好几次灵感大王,终于在12月底勉强收工。为了报答灰猫七年来对我的治愈之恩,我把这个连载的名字叫做《灰猫奇异事务所》。

这时天寒地冻,不但错过了桂花,连菊花也落光了。杭州的好处在于四季有景,西湖冬雪也是我十分向往的。正此时,一位富贵有才的朋友听说我举家食粥,给我介绍了一单买卖:给一家赫赫有名的电影公司写一部以某种鸟类命名的动画片剧本。这家公司在国内动画界算得上首屈一指,之前已经出品了以“猴”和“水产”为题的巨著。我这个三流编剧能有机会写这部“鸟”电影,完全是那位朋友的面子。这样一来,我更得把电影写好才行。于是我做出敬业的样子,大冷天的跑到云南腾冲,在一间没有采暖只有漏风的木头房子里住了两个礼拜,就为了身临其境地写我的鸟大纲。

这一写,写到了除夕那天的早上。我买了下午的机票回老家过年,进屋时春晚已经开始,两位在电视剧中虐恋千年的男演员正在深情对唱。然而,在此刻,我心里惦记的只有出版社的截稿日。

出版社这回事原先也不在计划之中。最初,我只是想把这两年写的一些怪力乱神的短篇攒一个合集,然而灰猫更得众人欢心。于是我们把出版计划改为给灰猫量身定做的小说集。我原本以为之前已经完成了大部分工作,剩下要做的无非是搓揉搓揉。然而,出于编剧的习惯,我希望一个作品有头有尾,有人物的登场和塑造,有最初的事件和最终的考验,有反转和高潮以及尾声。这样一来,我就不得不按照一个长篇小说的要求,把这些东西全部重新构思一遍。两三个月前,灰猫还只是一篇千字短文,如今却要变成12万字的小说,真是要命。更要命的是我根本没有写过长篇小说。

等我从灰猫的英勇事迹中抬起头来,已经到了三月。灵隐寺的白梅开了又谢,我只在网上看到了几张照片,内心痛哭流涕。听说我的书稿即将写完,一位做戏剧的朋友介绍我认识了一位计划北上的香港导演,她向导演吹嘘我“会五国方言,能写相声小品曲苑杂谈”。导演十分满意,让我替他做香港喜剧的本土改编。于是,旧债未了,轰轰烈烈的新工作又已展开。

然而,好像这一切还不足以构成一个狼奔豕突的三月似的,生活这幕活的戏非要把我拉进去也演一个角色。我本想把眼下住了快十年的房子换成一个更小的一居室,以此一劳永逸地解决还贷款的难题,没想到这个贪图安逸的想法把我卷进了一场大麻烦当中。我的买家是一位学成归国的中年少女,我的卖家是一位做销售起家的厉害姐姐。时势造英雄,因为新政的缘故,少女和姐姐都发现了可乘之机,不约而同地想要毁约,并以此把守约的我讹上一讹。这导致我陷入了腹背受敌的经典戏剧困境,最终我也只得用编剧那点路数,联合两家中介公司的三位经纪人,自编自导一场抢房大战,试图从姐姐手中逃生。 

虎口脱险的战斗,我并没有亲历,因为那天同时也是我的截稿日,我不得不在书桌前一边埋头打字,一边开着手机联络各路友军,纸上的戏和日子里的戏一起演。快到夜里十二点,经纪人告诉我终于和姐姐签了解约,我的剧本也按时发给了制片人。感慨万千,悲欣交集。

但那位买主姑娘仍然用各种方式提醒我们她的存在。在合同履约日的早上,她给我打了八百多个骚扰电话。好在有这么忠诚的闹钟,不然我险些睡过剧组的建组仪式。之后,她又表示要上门对我进行教育。我的防盗门锁有些老化,正想换个新锁,一想到她可能要来泼漆,我就忍着没换,打算等她泼完再说。此后,她又来小区扫荡了几次,发了几封自制的律师函,连中介小哥都惊讶于她的执着。

转眼四月,我知道孤山前的杏花落了,白堤上的桃花开了。我已经不再去想杭州的美景,埋头在鸡飞狗跳中写完了小说的第二次修改,剧本的第三稿,鸟大纲的第四版。话剧进入排练阶段,一天天从早到晚吃喝休息都在剧场,台词、形体、剧情、冲突、矛盾、困境、光、影、幕、景,一刻不停地在眼前旋转;关机放在休息室的手机,只要一开机就会涌进大量教育我重新做人的信息。哪个是戏台,分不清楚;哪个是人生,弄不明白。

剧本送审,制片人让我给戏取个名字,我说应该叫《佛跳墙》。因为这部戏讲婚姻,婚姻是修行,但即使修成了佛,也有想跳墙的时候。相比之下,生活更是修行,像我这样的就叫没修好。和姐姐斗智,毕竟没拿回五万块钱;和姑娘斗勇,心里总归不好过。所以我这是,想当好人没当成,想当坏人又学不像,只能屡败屡战,屡战屡败。孙悟空是斗战胜佛,我向斗战败佛的方向努力算了。

又过了一阵,姑娘时而冷静,时而热烈,间歇性地宣称起诉。一天夜里我坐地铁回家,稀里糊涂下早了几站。晚高峰已过,东三环上仍然车流如海,一片红黄的光。站在国贸桥上,灯火辉煌,星月无光,身下的车流好似一条壮阔的大河,往返车辆都是河中鱼群。夜风拂面,俯瞰这样宽这样深的河,河也向我发出邀请:纵身一跃,保管你难得的清凉!

在这幽深的河水中,勉强可以呼吸的深海里,我改写了小说的最后一章,写完了话剧的第五稿,鸟大纲的最终版。把律师替我准备好的解约函寄给姑娘那天,正好是那部最终没有叫做《佛跳墙》的喜剧首轮上演的最后一场。我坐在后排遥看舞台,虚实不定的感觉再次涌来。过去的十二个月,我写了一本小说,一个剧本,一部电影大纲,辗转了许多省份,蹭过许多顿饭,还婉拒了好几个朋友主动要借的钱。我感到从内而外的疲倦。

演出结束的第二天,我回到了杭州。什么花儿也没有了,屋角卧着干瘪的虫子,唯一的椅子被蛀得厉害,竹床也长了霉。可仍叫人高兴。如果这地方是一个可以拥抱的什么东西,我愿意马上和它抱头痛哭一场。除了这儿,还有什么地方算得上避难所呢!

好在,这一年终于是结束了。文章写到这里,发了许多牢骚,身上那座看不见的山也好像一点一点地移走了。每当写完一段生活,就像关上了一个文件夹,封上了一份档案袋。把它们整理好放进书架,就像把行李打点整齐,感到逐渐地轻松和雀跃。

好像又可以继续往前再走一段了似的。

(2017.6 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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