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12岁。他年幼时我已离家,每年只能见几面,他在我心里的印象就是一幅又一幅不同画面的叠化,时节浓转淡,人长到了1米65,体重是不能说的秘密。他小时候身子弱,家人祈愿式地起了小名“壮壮”,也算得偿所愿。

今年过年,他一夜之间长大了。也许事情早已发生,但我无从观察。他闷头冲进来,羽绒服脏脏的,手上挂了一副鞭炮。“姐。”“咋了?”“放炮被邻居骂了。”我感觉我们上一次对话明明是:“别噎着奶”或者“肯德基有什么好吃的。”

他仍然喜欢食物,包圆了年夜饭的几个肉菜。我和爸妈讨论央行降息的影响,他嘴里塞着饭问,什么是杠杆?我一愣,随口卖弄了网上看来的信息,他点点头,哦了一声。我心虚才平,想着以后还是要多记点东西。

我和妹妹相伴长大,熟悉女生成长的秘密。弟弟仿佛是另一星球的生物。更何况,他出生时我正处在努力摆脱成长印记的年纪,撒欢似的奔向更自由的新阶段。我不懂得如何和一个小男孩交流。

弟弟小时候展现出对一切机械的爱好。在高速公路上,他坐在后座看超车,能够语音含混地说出每一辆车的型号。那个时候他还不会喊姐姐。男人啊,我摇摇头。他不打架,不拉帮结伙地玩,似乎比我小时候还要乖一点。最大的爱好,是看央视的军事和科教频道,看Discovery的纪录片,读学校为了体现素质教育要求发的一点点科普的书籍。

“我是个宅男。”他对我说,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身份。

去年我带他去华盛顿参观航天博物馆,他指着一件航天服说,这个是苏联的。你怎么知道?我大吃一惊。他比较了美苏在制作航天服上的不同,并说了具体技术的年代。我读了面前的英文解释,果然如此。不是我带他,而是他领着我,走到一件件展品前,告诉我这都是什么。整个博物馆像是他无比熟稔的花园,他蹦蹦跳跳,不时停下来,说这里有一朵矢车菊。

弟弟成绩不拔尖,语文和英语尤其差。他不喜欢学,家里人给他报了七个补习班。没错,七个。我省是人口大省,但211和985大学加起来只有一所,要考出去,考好学校,对优质教育资源的争夺得从小学开始。小升初名义上不能择校,但最好的那所初中,却有自主招生的方法,且考卷极难。有的小学干脆给六年级的优等生放一年的假,好让他们去补习,因为小学的知识已不能满足那张考卷的要求。
弟弟上六年级,每周有半天的时间休息。几个重点的辅导班,都是家里人陪他一起去上。我本以为这是孤例,没想到是常态。辅导班上,小学生坐前排,后排是同样俯首记笔记的家长。晚上,家长能更有针对性地辅导。

奥数的题太难,舅舅曾利用自己的职务便利,给员工群发了一封邮件,询问解题方法。留学归国的妹妹也陪弟弟去听过英文课,坐在后排给我发微信:“你说这么大的孩子,一个个戴着眼镜,大部分都超重,穿得鼓鼓囊囊。——跟这儿扣such和so的用法。”后来我见到她,她不可思议地对我说,“能信吗?让小学生背obese。这得是大学的词吧?”

她发了个朋友圈,“屋内是埋头补习的小学生,窗外是看不出去的雾霾,我不知道哪个更悲哀。”

我和妹妹都是教育的受益者。我当年的高中是唯一的省重点,即便如此,最后凭高考进北京某重点高校的不过三人,其中一人还是省理科状元。我拿了自主招生的降分,又奇迹般发挥出色,忝列其中。我还记得,数学考卷的最后一道题无法推演出答案,我列了过程,闭着眼睛写√2/2,来赌阅卷老师在每个卷面只停留几秒钟的侥幸。我那一题拿了满分。在很长一段时间,巨大的运气让我有如鲠在喉的异物感,以致再遇到厄运或者不公,我都觉得只是命运在坦然调整天平。

妹妹高中读的是国际部,以优秀的成绩拿到加国大学的offer和奖学金。即便多年苦读枯燥无味、重复压抑,但无论如何,我们幸存了下来。

以我现在的立场,会认为教育程度不是一个人的终极判语。我见过太多教育背景一般,但各方面能力极为出色的人;也见过一流大学内,那些浑浑噩噩虚度光阴的人。可我无法对家里人说,让弟弟玩去吧,这才小学。有努力的机会,已经是绝大的幸运。也无法面对他们质询的目光——我似乎并不具备佐证的合理性。作为二线城市的中间家庭,教育直通车的效率远胜其他任何手段,它消耗了父辈大部分的积蓄,但无疑是他们最无悔的投资。好的教育资源意味着更多可能,包括成为更好的教育批判者的可能。

姨妈问过弟弟,七个补习班会太累吗?累啊。要不要和你爸爸说一下?如果说,无非是三种后果,弟弟掰着指头,一是说别人都这样,二是说我成绩不好,三是不理我,淡化处理。他摇摇头,“我还是忍忍吧。”姨妈说不出话来。

今年回家,弟弟的期末成绩好了一些。舅舅笑颜频展。弟弟是舅舅四十岁上得的儿子。母亲姊妹三人,各有一个孩子,我、妹妹和弟弟三人,虽不是直系血亲,却是这历史上仅有的独生子女一代中,所能结成的最亲密关系。“表弟”“表妹”从来不曾出现在我们的称谓里。

弟弟神经比较大条,对于外在的批评、压力没怎么放在心上。舅舅有时候说得着急,抬腿就是一脚,他嚷嚷几下也就过去了。我想弟弟心里有一个更庞大的世界,其中的乐趣太大了,以至于他对外界的感知和表达并不敏感。他一写作文就头疼,800字的作文能憋一天。有次看我写稿,他过来数字数,“一万多字啊,”他惊呼,“那可是14篇800字作文啊。”

他很少提及同学、学校的琐事,偏爱宏大、科学、自然的东西。只要我在家,他就拉着我不停地说话。姐,你看过《火星救援》吗?你喜欢那个飞行器吗?姐,为啥我看不懂《三体》。去爬山,他问,姐,你知道怎么在山里找水吗?要找竹子,竹子里三分之一都是水。姐,你看这里明显有打猎的痕迹。姐,我们在山脉里开车,不是山上。姐,我将来想造发动机。

“嗯?那你得注意下新能源,因为也许将来的发动机应用的是新能源呢。”“是啊。”“我有个大学同学去国外研究核能了,我帮你问问。”“我知道核聚变和核裂变。”

开车的舅舅回头看了我们一眼,说哟这姐俩。弟弟说累了就和我抢游戏玩,我刷新了他打2048的成绩,他嗷嗷乱叫,又说,你是我姐,当然比我厉害。

弟弟总以“姐,你喜欢……吗”来问我。他把我看做某种权威,以验证自己的趣味。姐,你喜欢《超人》吗?你喜欢《钢铁侠》吗?你喜欢《蝙蝠侠》吗?我说,不喜欢。他非常困惑地看着我,为什么?因为,那些电影里的人物都是一个套路,主人公要经过两次召唤,发现了自己的使命,最终走上英雄的征程。这来源于古希腊的英雄故事。看多了,会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的成长模式,可事实上,人比这要复杂得多。

说完,我有点呆住。为什么要和一个12岁的孩子说这些?可究竟,要和一个12岁的孩子说什么呢?我也不知道。他问,什么是两次召唤?就是你看电影里,主人公不会主动做事情,一定有两次催促他的情节动机出现。当时我们在看《谍影重重4》,过了一会儿,他指着屏幕问我,姐,你看这个情节是不是第二次召唤?

我想,弟弟就不需要有人来召唤他。

突然间,我很羡慕他。聪慧过人,更有天然的、难得的专注。他懂得好多。他这么小,就有那么多好看的电影,有网络,有轻易到手的书。我小时候,每周骑老远的车去市图书馆借小说,一次只能借两本。现在回头想想,那漫长的骑行,让我找到了突围的可能。弟弟有更大的机会。

离家前一晚,他抱着iPad坐在我面前,要我推荐电影。“我喜欢科幻的。”他说。“你老看iPad对眼睛不好。”“我只有过年才有机会看,初七就要上补习班了。”我给他数出一大串电影的名字,他一一搜索、对比后宣布:“我准备先看《月球》。”

他的生日就在后一天,我没办法在场,准备送他几本书。“我不要文学的,”他说。我哑然失笑,书房里几柜子书算是没办法选了,就在网上挑了一套《昆虫记》和一本讲机械零件的入门书。

“这本机械零件书是日本的,”我说。“我不要,我不喜欢日本的东西。”弟弟说。我知道他的情绪从何而来,舅舅自己也是不买日货的。“姐姐回头带你去日本看看好吗?你自己亲眼去看看。”“好。”

弟弟睡觉前特意和我妈说,“明天早点叫我,我要去送老姐。九点就叫我,实在起不来的话九点半也一定要叫我。”

我当时在另一个房间,心里头一紧。

去火车站的路笔直。他一直盯着车前方,问我,姐,人眼的落点最远能有多远,人最远能看到多远?
这是他问我的最后一个问题。我不知道。我觉得,很快我就回答不了他的任何问题,他不再会想当然地认为我比他厉害。

很远吧,我想。

图片丨Cocu_刘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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