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一朋友介绍我过来,我还真不知道在这么逼仄的地方还有个派出所。我迈上台阶,等了一会儿,感应门毫无反应。只好对着玻璃敲了敲。

一个中年发福的警官提了提裤子朝我走来。

“敲什么敲,你家的门啊!”说着伸手在墙里按了个按钮,门缓缓打开。

“那个,华哥……”

“谁是你华哥啊!”

“华哥介绍我来的,说是跟你打过电话了。”我怯生生地说。

“华哥啊,自己人,自己人,进来坐,今天中午我值班,没人。”他说着双手插进裤兜里用脑袋指了指方向“里面聊。”

“我就是想托您找个人。”

“好说,坐。”

因为不善跟陌生人打交道,特别是公务员类型的陌生人,所以事先托了朋友打了招呼,给了点烟酒钱让朋友先请他喝个酒,说道说道。但这样和善的服务我确实没享受过,心底暗暗觉得这钱花得值。

我刚坐下就从包里掏出一条软中华推过去。

“诶!看看上面。”我听话地抬头‘禁止吸烟’四个大字贴在白色的墙面上。

“这里可不能吸烟的啊,不懂规矩。”他说罢就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透明的烟缸放到了桌面上。“有什么事儿,直说吧,我也忙,你也忙,就不客套了。”他话还没说完整条烟就已经被他拆开,留了一包在桌上,其余的都顺进了刚刚掏出烟缸的抽屉里,还顺便发了一支烟给我。我摆摆手,示意不会。他低了一下眉头“诶,别客气,都是自己人。”然后放到嘴边,给自己点上。

“我想找一个人。”

“姓名,年龄,祖籍。”

“洪晓云,年龄应该有七八十了吧。”

“还有其他什么信息吗?”

“没了。”

“这就有点难办了。”

“她上过报纸的,就是很多年前了,人们都叫她云姐。”

“噢……噢噢,是她呀。好办。”从他的神态里我感觉到这事不好办。

“大概多久能找到?”我问。

“她是你什么人?”

“是我爹的老朋友。是我爹想找她。”

“相好?”

“也就算是老乡吧。”

“噢……老相好。”

我笑笑不说话。

“这年头,人心都野了,是个人就到处走,到处飞,就是不肯停下来。”

这话倒是不假。每天路上都塞满了车,来回穿梭着。看起来是从一个地方赶去另一个地方,但我怀疑,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到底要逃去哪里。

于是乎,找个人并不难,线索,痕迹,传闻到处都有,难的是真的找到那个人。这个叫云姐的女人比我爹岁数还大,我爹具体多大我也不知道。我是他捡来的,他说他之所以肯要我,是因为捡到我的当天还捡到了一张身份证,他走了好久才走到这里,不想走了,捡了个娃,又捡了个身份,老天安排了,那就留下来吧。

从前,我学书上教的,叫他爸爸。他一巴掌就扇了过来。他说,叫爹,爹比爸亲。稍稍大了一些我才模糊地意识到他应该是从很远的地方走出来的,爹不仅仅代表父亲,更是他的乡音。我每叫一声爹,他就能多回头看一眼。他从来都不肯说关于自己的事情,直到那一夜。

“儿啊,我做了个梦。想起了一个事,事里有个人,那个人是……”

“我娘?”

“是我的上半辈子。”

“你今儿又喝酒了?”

“没大没小的东西。”

“那你赶紧睡吧,大半夜的,再做个梦,梦梦你的下半辈子。”

“我的下半辈子就是等,等你大,等我老。”

“那上半辈子呢?”

“也是等,等我自己长大。”

他从枕头底下摸出一盒烟,又划了根火柴,把烟点上。他这辈子都不肯用打火机。火光亮起,又被他甩灭。

是好多年咯,好多年前,有个山头,山下有个村子。这村子里啊,除了老头儿就是小孩儿,年轻人少,有力气的都跑出去了,山里的地不行,出不了多少粮。就剩下一些寡妇和守活寡的女人。我娘生我当夜就去了,不用守活寡,后来我爹也走了,说算命先生算了,山里没海,风水克他,如果他不去海上讨生活,我和爷爷都得被他克死,我娘就是个例子。从此之后我爹就再没回来。

小孩儿要长大,老头儿不想死。村里的寡妇们要吃饭,就得卖火柴。这火柴啊金贵着呢。来买火柴的净是些老头子。有的是老婆死了的,有的是当老婆死了的。我不知道我爷爷去过没有。这火柴买了不点柴,不点烟,就这么烧着,把身子照得明晃晃的,红艳艳的。

寡妇们在山头搭了个小黑屋。屋里什么也没有。白天没人,一到夜里,几个壮实的守在外头。给来买火柴的老头儿搜身,不准带绳子,不准带刀子,不准自己带火柴。搜完了才能进屋,门只能外边儿锁,不能反锁。谁也别想办坏事儿。

屋里的女人等老头子进了屋,关上门,屋外头的会知会一声买了几根。然后女人褪去衣服,等着老头儿划亮火柴。火柴烧到手是常有的事,谁也不想浪费丁点春光。一根,两根,三根,久了,女人也习惯了,总能提前吹灭老头子手上的火柴。有的老头儿不乐意就破口大骂,甚至想要动手动脚,可毕竟岁数在那儿,要是还有本事,能办事儿,怎么会来买火柴呢?最后也只能骂上几句最下流的话过过嘴瘾。

等老头儿走了,女人们也会交流起心得。有的人喜欢看脖子,衣服都不用脱,省事儿,特别是天凉的时候。有的喜欢看背,看小腿。最省事儿也是最叫女人们烦的就是看脸的。看脸最方便,什么都不用脱,可被人看脸才是最难熬的,面对着面比让人看身子更难熬,说是害臊还不只是害臊,有时看着看着心里就窝起火来,有时看着看着后背一阵发凉。一片漆黑里的一点光,就像是一把刺眼的刀子。

日子久了,这小黑屋的破事儿也就传开了。是个男的就想上来买几根火柴看上几眼。村里的男孩儿也渐渐长大。“不听话,就把你关进小黑屋”这样的惩罚也渐渐吓不住他们了,反倒叫他们心生好奇。村里的女孩儿从小就被这样教训“不听话,不好好读书干活儿,将来也想卖火柴吗?”

女孩儿比男孩儿懂事得早,每次说出这样的话都能叫她们害臊好几天。

男孩儿们总时不时地聚在一起猜想小黑屋的故事,有些说的跟真的去过一样。谁也不可能去过,女人们根本就不放男孩儿进去,男孩儿长身体的时候劲儿大,和老东西不一样。而且不知道是谁传出来的,说是男孩儿买了火柴,被看身子的女人会折寿。

“你变大了吗?”

“没有。”

“我的变大了。”

“变大的时候想去买火柴吗?”

“不知道。”

“别说假话了。”

“什么大了?”

“你还小,滚一边儿去。”

“变大了怎么办?”

“不知道。反正还会小回去的。”

“可是挤在裤头里,不舒服。”

“裤头是束缚。”

“什么是束缚?”

“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我一直在等自己长大了。可是不知道这一天什么时候才会来,直到她来到我们村。洪晓云,那时候人们都喊她晓云。光是这名字就叫人欢喜。村里的女人们的名字都不好听,不是芳,就是桂,不是花,就是凤。听着就没法儿叫人做梦梦见她。可我第一天见到晓云就梦见她了,她胸脯比村里的女人都大,但是无论冬夏都裹得严严实实的。没人知道她从哪里来的,也没人知道她为什么来。村里人都说肯定是跟她胸前里的东西有关,要么是狐狸精上身,要么就是个大傻妞,被村里人赶出来才流落到我们村来的。

她和山头的寡妇们住一起,但从来不卖火柴,就守在门口看着,偶尔给老头子搜身,有的老头儿就是为了让她搜自己的身才来买火柴的。寡妇们不高兴了,要赶她走。说来也怪,寡妇们最恨的就是那些来看她们身子的老头儿们,可赚的也是那些老头儿们的钱。晓云来了,老头儿来得更勤了,想看她们身子的心思更少了,但买的火柴更多了。这反倒是让寡妇们不高兴了。仿佛一夜之间,寡妇们跟老头儿们站在了同一边。寡妇们把晓云赶下山头还不解气,到处传,说晓云脑子不好,疯起来见人就咬,是个傻子。无论谣言传得多凶,老头儿们和男孩儿们对晓云的好奇依旧,丝毫不受影响。

晓云下了山头住到了老张家那早已没有牛的牛棚里。老张是村子里唯一一个跟晓云一样的人,很少跟村里人来往,而且无论冬夏他们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老张也五十多了,右手总是插在裤袋里,走起路来顺拐,可是右手从没闲下来过,来来回回地在裤袋子里摸索。我走路也顺拐,大我一些的男孩儿们都说我长大了肯定也是老张这德性。可这件事倒让我和老张成为了忘年交。村里人都说老张看起来正经,从没去买过火柴,但自从老婆死了之后右手就没闲着,全村最大的流氓就是老张。而现在晓云住到了他家的牛棚里,更是坐实了这个坏名声。

人们想见又没见过的东西总能被说得跟真的一样,天上的神仙,地下的鬼,还有村里晓云的胸脯。村里的男孩儿们都纷纷以声称自己梦见过买她火柴的情景来吹嘘自己长大了。

我常常半夜跑去老张家,以前老张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喝闷酒,现在多了一个晓云。晓云不喝酒,给他做下酒菜,我也有了口福。为了得到晓云的注意,我故意在院子里学老张走路的样子,右手也在裤子里摸索。晓云看着我傻笑,我也笑。老张一脚踢翻了我。老张说,娃娃长身体,胡来是要短命的。我说,你天天胡来,都快活过六十了。老张咬着牙根把右手拿了出来。那只手异常地干枯瘦弱,还在不停地发抖。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是中风后落下的毛病。

没多久,老张就喝多了,摇摇晃晃地回屋。

晓云问我多大了。

我说,十二了。

晓云说,你得管我叫姐。

我说,你多大了。

晓云说,二十一了。

我说,该嫁人了。

晓云说,村里没男人。

我说,我是男人。

晓云傻笑,我也跟着傻笑。

“你长大了想做什么?”

“想去买火柴,你呢?”

“想去卖火柴。”

“你之前不就住在山头上吗?”

“嗯,但是我不能卖。”

“为什么?”

“因为老头儿们看了会吓跑的。”

“骗人的话,村里的老头儿都想看。”

“他们只是想看他们想看的,不是想看我的。”

“就是想看你的。他们说,你那里有桃子。”

“小流氓。”

我拿不准晓云是在骂我,还是骂那些说她那里有桃子的男孩儿们。只好低头不作声了。但我没说假话,他们真是是这样说的。有的说,晓云没嫁过男人,胸前的桃子肯定像刚长出来的一样硬,有的说,肯定是软的,只有男人身上的肉才硬,有力气的才硬,女人没力气,身子都是软的。

“你说村里人都想看,你想看吗?”

我不敢作声。

“等你长大了就给你看,我还没给男人看过身子。”

我不知道该不该对此高兴,但是看晓云的眼色似乎很不高兴。

“我的身子就我娘看过,我娘说,是报应,是鬼上身,没有男人会要我的,千万不要让男人看见我的身子,不然的话肯定会被活活烧死,我们村收成不好就要抓个替死鬼,赶出村子,后来我娘死了,临死前叫我死得越远越好,不然连咱洪家的名声都得坏了,家里还有个哥哥,不能连累他在村里抬不起头来。”

“所以你就到了我们村?”

“嗯。”

我盯着她的胸脯出了神,难不成里边真有恶鬼吗?晓云用手撇过我的脑袋。

“要看也得长大了再看。”

“我已经长大了。”

“说大话。”

“那你说怎么才算长大了。”

“梦见过姑娘,才算是长大了。”

“我梦见过。”

“谁?”

“你。”

晓云立马站了起来“小流氓。”

这一次我确定她是在骂我。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梦见过她,梦见她叫我的名字,我叫她的名字,梦里她的名字比白天时更好听,她叫我的时候比现在和我说话的时候更好听。

“我回去了。”我垂下脑袋准备往家里走。

“你当真敢看?”

“我当真想看。”

“当真敢看?”

“敢。”

晓云跑去老张的屋里摸出了一盒火柴,拉着我进了牛棚。月亮很大,划不划火柴我都看得见。但是晓云还是把火柴递给了我。我连划了两根都没点着,可能是受了潮。晓云瘪了瘪嘴,索性抢过火柴划着了才递给我。她一件一件地褪去衣服,还没等见到他们说的桃子,火柴就烫了手,我一松手,火柴点燃了牛棚里的干草。晓云解开了最后一颗扣子。

火光照亮了晓云的整张脸和身子。不是他们说的两颗桃子,而是云朵,是三朵。像云朵般的山脉瞬间从我的耳朵周围腾起。火一下子就烧到了牛棚的顶,晓云来不及穿上衣服拉着我就跑。

牛棚塌了,老张醒了,村里人赶来救火也顺便看看热闹。晓云的身子最终还是在明晃晃的月光下被几个男孩儿看见了。第二天就传遍了村子。老头儿们眼里的晓云从妖精,变成了妖怪。寡妇们明明没有亲眼看见却如同晓云的娘一般了若指掌逢人就说晓云胸脯的三颗桃子的怪事。我不明白,人们明明很喜欢胸前的那两个东西,越大越招人喜欢,怎么比两个还多一个就遭人嫌弃了。多年以后我时常想起晓云的那句话“他们只是想看他们想看的,而不是想看她的。”我觉得晓云不傻,她比村里人都聪明。

晓云消失了。彻底没了音讯。

爷爷说,家门不幸出了我这么个下流胚子。从那之后我常常梦见云朵,有时两朵,有时三朵。后来梦见三朵的次数越来越多,渐渐地两朵的梦就像晓云一样消失了。

没过几年我就决定走出山里,去找我爹,也去找晓云。通常十六七岁的孩子都会往外跑,往外跑是唯一的希望,村里的孩子越来越少,死去的老人越来越多。没有人会记得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留在山里就如同老张的牛棚迟早都会成为灰烬。

走出山里,到了外面,没过多久,我就见到了晓云,不过是在报纸上。人们都叫她云姐。传言说,是她去医院看病,医生隔着衣服听诊时就发现了异样,后来护士也来了专家也来了,她成了研究对象。上了新闻,上了报纸,来了不少国内外记者采访。一夜之间,晓云成了人们口耳相传的大红人。她的光溜溜的胸脯被打上马赛克被全国人民都看见了。很多人给她钱,叫她云姐,就为了采访她,她头一回尝到了胸脯上秘密被曝光的滋味,并没有像娘说得那样糟糕。一件隐藏了多年,最让她自卑寂寞的心事变成了她引以为傲的殊荣。她以为她很快就能嫁人了,身子被全国男人都看了,大家对她似乎都很热情,连女人也不讨厌她了。

但人们的热情来得快,去得更快。几个月之后,人们就纷纷把目光转向了克隆羊的新闻上。晓云再一次陷入无人问津的黑暗,最终靠着在一家马戏团里展示胸脯的上的第三朵云来谋生。晓云穿上三点式泳装走上台,只露出中间那一朵云。因为国家禁止色情表演,露出两颗乳房的是色情,但是第三颗不再规定之内。

既然正常人没有,也没见过,就不算是色情。见都没见过的东西怎么能算是色情呢?人们总能这样自我安慰。这些都是从她马戏团的老板那儿得知的,我找到那儿时晓云已经离开了,听她的同事说,她在这里靠展示胸脯赚钱就是为了存钱去整形医院把第三颗乳房切了。在我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就再也没有找到过晓云的下落了。

后来我梦见她做完手术之后的样子,两朵云之间有一道深深的疤,像是一道黑色的闪电,仿佛即将把身体撕开,一颗心就要呼之欲出,可那道疤也是一个深深的封印,封死了她的心。

此时,爹手中的烟已经烧到了指间,眼看着就要烫到手指了,可他仍旧不松手。反而越夹越紧,直到烟丝完全燃烧殆尽。他又划了一根火柴,续上一根烟,屋子里渐渐亮了起来,火熄灭了,天亮了。

最终那个警官告诉我,云姐应该很早就死了,手术失败,伤口感染,至于死在了哪里,没有人知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爹,爹说,他想去个地方,这辈子都想去,但没去。我问是哪里。他说,他要去小黑屋。我说,这年代哪儿有小黑屋啊!他说,这辈子没见过除了云姐以外的胸脯了。我应了他。回头想想,如果我们真是父子的话,恐怕我怎么也不可能答应他的要求。不,应该是他怎么也不会向我提出这样的要求。我琢磨了几天,跟几个狐朋狗友打听了一番,带他去了一家看上去还算正规的洗浴中心。

搓澡的师傅要给他擦背,说是包含在浴资里的,不用花钱,他死活不肯,在浴池里草草泡了一会儿就支支吾吾地说要去楼上房间。到了二楼,一个中年妇女看了我俩一眼说,两个人?我点点头。她说,加个人?我摇摇头。她说,那还是一个房间?我点点头。她继续问,他一个人做?我点点头,我只想尽快结束这个荒唐的闹剧。

我扶着他走进了一间暗红色的房间。他始终不肯在按摩床上坐下,像个瘦弱的孩子一样站在屋子里。此时一个身穿空姐制服的女人走了进来,胸口鼓鼓的,不过单从穿着来看,除了裙子短了点,丝毫没有挑逗的意味。

我爹从刚换上身的汗蒸服里掏出一盒火柴,刚划着就被那个女人吹灭。

“先生,我们这里不让抽烟。”女人面带笑容地说。

“这儿也没贴禁烟标志啊?”我愣了一秒反驳道。

“大商场里也不会贴禁止随地吐痰对不对。”女人明显是开玩笑的口吻。

“我不抽烟,我就划个火柴。”我爹说。

“对不起,我们这里是禁止明火的。”女人说“请问是哪位先生做足底?”

我指了指爹,爹看了看我说,走了,走了,连火柴都不让划,还能看得见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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