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富国用了整整一大茶缸的开水浇笛子嘴儿,甩干水珠后,递给陈秋。

“好听着呢,等爹闲下来就教你。”

陈秋点点头,从那以后把这笛子当宝贝似的带在身上。

她老姨寒碜陈富国,挣不来个大钱连小钱都没有,这么大的姑娘还得从收破烂的手里淘换玩具。

陈富国听完不说话,小姨子和他死了的老婆,像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男人总在想,天上媳妇想对自己说的话,兴许都正借着妹妹的嘴巴说出来。

反倒是陈秋,和媳妇长得没一丁点儿像,原模原样继承了陈富国的浓眉大眼硬头发,一把抓的马尾顶别的姑娘三把的量,又黑又扎手。

今儿个老四过来,围着陈秋打转转。

“陈富国,你小子毬毛不是,闺女养得是真水灵。”

老四又名张林,是陈富国的债主之一。陈富国欠他的三千块钱拖了小半年,其实手头也有钱,但那是留给陈秋升学用的借读费,陈富国舍不得拿出来救急。便总寻思,当初拉他搞鹿场就是老四的主意,鹿场黄了后,老四全身而退,反倒让自己赔了个底儿掉。于情于理,该通融总得通融一下。

陈富国从老四叫到林子又叫到四哥,张林铁定了心油盐不进。炉盘子上烤的果干被他吃得干净,一边剔牙一边拿脚碾地下的果核。

“都缓半年了,我这算得上仁至义尽了啊。”

“再给上一个月,我下周二就上坝要账,要上了我家都不回就给你送去。”

“你坝上还有个屁账。”

老四站起来在屋子里不忙不慌地转悠。

“这家都被你卖干净了,还有个屁账,糊弄鬼呢?”

“真有,老账了,还是我跑大车时欠下的。”

“别整那有的没的,今儿不见钱我不走。”

陈富国一双大手在胸前搓了又搓,盘了一遍眼前的熟人,没一个还能再伸手拉自己一把的。

陈秋靠在里屋的床沿上,盯着自己一双白球鞋发呆,那耳朵却支棱着一刻也没闲着。

张林走到里屋外,拿脚拨拉着折叠门,刺啦刺啦的声音像有人拿把钝刀子在你脑子里磨。

“实在不行,你就像杜保英学吧。”

张林朝陈秋看了一眼。

“嫁个闺女,无债一身轻。”

“他狗屁,我陈富国就是卖血卖肉也卖不着自己闺女。”

“他当初和你一个德行,可真等人进去办事,扭头就出去喝大酒了。”张林掏了掏裤兜,给陈富国手里塞了五块钱。

“行了,打酒去吧。别装模作样了,都光了腚还要个屁脸。”

“你干啥?”

“我看你闺女就挺上眼,过了这村没这店,兴许等明天我还看不上她了。”说完,拔腿就要往里屋走。陈秋一声尖叫,跳起来关门都来不及。

门被张林拽着发出更嘶哑的刺啦声,和着陈秋的尖叫,惊飞了院里一众偷吃的麻雀。

一个月后,陈秋被老姨接回了家。老姨没孩子,陈富国被抓之后,老姨跪在姐姐的墓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起誓,要把陈秋当亲闺女养大。

陈秋打量自己的卧室,一看就知道是老姨精心布置过的。但自己都是要上高中的人了,老姨的布置幼稚又夸张。躺在床上,看着一团挽成绣球模样的蚊帐,陈秋想起那天漫在自己和陈富国脚下鲜红色的,黏糊糊的液体。

张林倒下的时候,连哼都没哼一声。

陈富国抽光了身上的烟后,哑着嗓子打电话报了警。被带走的时候,说想和闺女留句话。带他的人是个上了岁数的警察,看着陈秋披头散发一直跟在后面,摆摆手同意了。陈富国隔着三个还是四个的警察,朝陈秋喊了一句:

“别怕啊,等爹回来还要教你吹笛子。”

陈秋翻了个身,听见楼下有动静。该是老姨夫回来了。

老姨夫是王新乡的干部,陈富国早些年还算发达时,偶尔还会来往,再往后,陈秋就没怎么见过这位老姨夫。

想着,老姨推开了陈秋的房门。

“秋啊,你姨父回来了。”

陈秋赶紧翻身下床,躲在老姨后面和男人问了好。

“可算来了,你都不知道,你老姨日盼夜盼就等你来呢。”

“晚上想吃啥?”

“都行。”

“我去四姑娘那买点儿猪头肉,整个鱼罐头?”

“行呀,你看她瘦的。”

等老姨和老姨夫下了楼,陈秋松了口气。趴在窗户上往下看,先是老姨夫出了门,又接着老姨追出去,和他说了什么。之后只剩下老姨夫的时候,男人抬头看向自己的窗户,陈秋吓得蹲了下去,再起身的时候,院里已经没人了。

吃饭的时候,陈秋问起了陈富国。

“小孩子别问这些,你爹够不争气了,你可得好好的,不然我死了都没脸面去见你妈。”

老姨抠着半截玉米吃。她和男人一直要不上孩子,去年在六峰山上找了个老道,说前世她是屠夫,血孽深重,得终身食素才能求子得子。

所以老姨上桌只吃玉米,一颗一颗地吃,眼睛都不敢往别的菜上瞟。

陈秋被呛了之后,不再说话,硬着头皮吃下了碗里叠得高高的猪头肉。回屋后,给他爹写了封信:

爸,我搬到老姨家了,别挂念我。你记得给我写信,也别忘了要教我吹笛子的事儿……

写完,陈秋攥着下楼。老姨正在厨房盯着剩下的那几块猪头肉发呆。

“姨,你会去监狱看我爸不?”

“不是和你说了吗,还没到探监的时候呢。”

“那你去的话,把这信儿捎给我爸吧。”

陈秋把叠得方方正正的信纸递了过去。

“姨,你不是说我得18了以后才能去监狱吗,那之前你去的时候和我说,我想写信给我爸。”

老姨没说话,拿指甲掐了一丁点瘦肉放在自己舌头上抿,然后立刻吐进了炉子里。

“姨,那我把信放这儿了,你记得收起来。去的那天和我说声。”

“搁这儿吧。”

陈秋不知道一年老姨能去看她爹几次,要是按月算的话,老姨已经三个月没动静了。陈秋不敢催她,怕催烦了丢了这个信使。

其实原来陈秋和老姨关系还算亲近,但没了爹娘后,陈秋和老姨反倒越来越生疏了。

半夜的时候,老姨和老姨夫又开始干仗,陈秋躲在屋里不出去,从门缝里听见两人对骂:

“我他妈才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娶了你,什么血孽深重,老子看你就是生就了的盐碱地。”

“那也比你强,你他妈连人都不是。”

老姨不会骂人,翻来覆去就这一句话。半刻钟后院门一摔,陈秋知道老姨夫这是又走了,今晚可以安静入睡了。

起夜的时候,陈秋被守在床前的老姨吓得魂掉。

“姨,你有事?”

“没事,姨过来看看你盖好没,你老爱踹被子睡。”

老姨趔趄着起身,根本不像刚进来没多久的样子。

“秋,你早来月事儿了吧?”

“嗯,初一就来了。”

老姨没再说话,想着事儿似的退了出去。

临关门前说:

“这两天抽空去看你爹,我给他送几身干净衣服去,你要有啥想和你爹说的就赶紧写吧。”

“真的?”

“嗯。”

老姨没骗她,第二天一早,就装了个包袱说要去乡里坐客车。

“我送你!”

“你上学去,你只要好好念书你爹在狱里待着就有盼头。”

陈秋还想说啥,但又怕说多了惹老姨不高兴再不去了,便咽了下去。

这一天陈秋的心思都没在课堂上,她想着老姨跨过监狱的大门,怎么把东西递给陈富国,怎么和陈富国讲自己又考了年级第一,怎么带上陈富国的回信,又怎么坐上客车赶回来。

陈秋希望老姨快点儿回来,又希望老姨能留下来多和陈富国说说话。

那天老姨回来的的确很晚,进家就先去洗了澡。陈秋像条哈巴狗似的守在门外,等水声停下来,迫不及待就朝里面喊着:

“姨,我爸说啥没?”

老姨没动静,里面只短暂安静了一下后,便又响起吹风筒的声音。

过了十分钟后,老姨白着一张脸出来。

“没说啥,警察看着不让多说话。”

陈秋点点头,继续跟着老姨下楼。

“你爹挺好的,看得挺精神的,就是头发白了点儿。”

“和我爸说我考第一的事儿没?”

“说了,给你爹乐坏了。”

“信呢?”

“给了,说留着以后天天看。”

“还说啥了?”

“让你在我这儿好好待着。”

“我爸说他啥时候出来没?现在法院总该有信儿了吧。”

老姨灌下半杯白开水,抹了把嘴。

“秋,你爹杀了人,怎么着也得大几十年,但他要是表现好,兴许你成家了也就出来了。咱们在外面的人,就好好地别让里面的人惦念。听见没?”

“听见了。”

“你心里记挂有这么个爹就行了,杀人关大牢不是啥光彩的事儿,以后外人面前能不提就别提你这个爹了。”

“我爸是为了……”

“不管为了啥,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老姨又转身上了楼,砰的一声把卧室门关得死死的。

陈秋还有一肚子话没问完,但此刻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她回到卧室,又铺开一张格子纸,给陈富国写信:

爸,老姨说你好好表现,我成家的时候你就能出来,那你在里面就记得好好表现……最近天干,我拿蛤蜊油护着笛子,就等你出来教我吹呢……

写完信后,小院也没动静。今晚老姨夫又没有回来。

而另外一个房间里,老姨正哆嗦着给自己的右手上着药。小拇指被扑出来的火苗撩了一下,没出泡,但洗了个澡后开始针戳似的疼起来。

这是在烧陈富国遗物时伤着的。

陈富国死了,越狱的时候跳进河里,淹死的。

说是遗物,其实除了一张陈秋的一寸照片,也没啥好留的。

从监狱出来后,女人便下定主意怎么处理这些死人的东西了。他克死了姐姐,如今又让自己大老远的跑过来丢人现眼,对这个男人,女人心里没有半分同情。

但被火苗呛出眼泪的时候,她耳边突然又响起男人那声憨憨的“她老姨过来了啊”。

陈富国其实一直表现挺好的,为人和和气气,狱警还专门给他分派了室外的活让他透气儿。

半个月前听到监狱新来的人说,现在外面拐孩子都直接抢人,男三万女一万买给南蛮子,找不到下家就剁手跺脚送去讨饭,打这之后,陈富国便接连做了好几天陈秋冲他喊救命的梦。

自打自己进来,和闺女就好像成了两个世界的人,听不见看不见,好不容易在梦里碰着了,却是让自己急出一身汗的境遇。陈富国越想越慌,越慌越乱,乱到走了下策。

他只想逃出去看一眼陈秋,只要孩子没事他就继续回来蹲大牢。当初杀了人后他不也没逃吗。

那天陈富国被铁丝网刺穿得浑身鲜血淋漓,狱警在身后鸣枪,陈富国嘶哑着嗓子喊:

“我看一眼就回来,就一眼…”

之后一头扎进河里,再没上来。

巧的是,那天陈秋也没有睡好,半夜起来又给他爹写信,老姨给了她一个大牛皮纸袋子,说写好就放进去,等之后一块给她爹送过去。陈秋数着格子纸,里面已经有了十来封。

她便在新的信里写:

爸,我睡不着就又起来给你写信,刚做梦你教我吹笛子,我怎么也吹不成曲儿,你笑我和我妈一样笨……

老姨去过一次监狱后,再没提起下一次去是什么时候。陈秋想着等过年前再问上一句,毕竟牛皮纸袋子又都装满信了,再不去信里写下的那些新鲜事儿也要过期。

洗澡的时候,陈秋听到老姨和老姨夫在外面说话,然后老姨的卧室门响了一声,便没了动静。陈秋裹上睡衣,湿着头发回房。发现老姨夫正站在自己屋里踱步。

“姨父,有事儿啊?”

“秋,过来坐。”

老姨夫关上门,挨着陈秋坐下,陈秋往床头凑了一步,老姨夫便紧跟着黏了上来。

“我老姨呢?”

陈秋想站起来,但很快被男人拽着手腕坐回了原位。

“你老姨睡了,我过来给你吹吹头发?”

“我自己吹就行。”

“陈秋,学校有人喜欢你没?”

“我不知道,姨父你出去吧,我想睡了。”

“秋,和我聊聊天呗。”

“我困了,你出去吧。”

“陈秋,你爹不管你了,我让你在我家白吃白住,你是不是得知恩图报。”

老姨夫一只手像泥鳅似的滑到陈秋腿上,热乎乎地捏着她大腿。

“老姨!老姨你来!”

陈秋叫了起来。

“陈秋,你得知恩图报。你老姨欠我的,你就替她还了吧。”

被摔在床上的陈秋,恍惚间好像听到了另外一个屋子传来女人的哭声,像是老姨,也像是自己的妈。

月亮好圆好大,陈秋瞥到书桌上那袋子牛皮纸袋,突然反应过来,陈富国杀了张林后,嘴里不停念叨的那句话是什么了。

“谁他妈也别想碰我姑娘,谁他妈也别想碰……”

第二天,陈秋扶墙撑着身子下了楼,老姨低着头给她盛了粥,递过包子,是陈秋爱吃的胡萝卜馅,天知道这个女人几点起床蒸了那一大笼屉的包子。

“姨,你下次去看我爹的时候,带着我吧,我听你话。”

老姨没说话,厨房蒸气升腾,另一屉包子也出锅了。

“姨,过年的时候是不是得去看看我爸,他那没厚衣服吧。”

“秋,先吃饭吧,你脸色不好,我给你和学校请假了。”

“姨,过年咱一起要去的吧。”

“这不还得两个多月呢。”

“那是要去的吧?”

炉子上的开水壶发出咕噜咕噜的滚水声,女人慌不择路地逃了过去。陈秋放下手中的包子,不再说话,扶着墙又上了楼。

当小院那排花盆里最后一个枯叶子也被风吹碎了后,陈秋趴在窗户上,听到不远处的鞭炮噼里啪啦地作响。楼下的电视里,漂亮的主持人说,千禧年到来了,伟大的新世纪也到来了。

陈秋突然一阵恶心,趴在床边朝着痰盂一阵干呕,吐出几口刚刚被老姨灌下的保胎汤子。

擦净嘴后,陈秋又从枕头下拿出了那根被蛤蜊油护理的泛着油光的笛子,抱在胸前趴在了窗户上,再一次想象着,想象着陈富国推开小院的门冲进来,冲楼上的她喊着:

“闺女,下楼,爹教你吹笛子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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