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在飞机上很无聊,问空姐要了报纸。而后看到了一个署名“张怡薇”,可能是一位记者、编辑,负责生活版,介绍了城市里的购物节,嘉年华式的生活讯息。觉得很有趣。

坦白说,“张怡薇”是一个困扰我很久的名字。因为从小到大,无论是学校里的老师、补课班的老师、还是医院的病例,都会把我的名字错写成有草字头的薇。

后来我开始写作,稿子一笔一划从信纸出发到印成铅字,本来是高兴的事,可是刊登的时候发现编辑把我的名字打错了,这就很失落了。拿到稿费单的时候,发现汇款单的名字写错了,这就是失落+1。这一生,我收到过名字错误的奖状、证书、报纸、杂志、以及情书,从愤愤然希望别人长点心,到充满理解,需要很多很多年。

每次发出“我的微没有草字头”的解释的时候,我会在这句话的末尾是用“哦”还是“喔”还是“奥”纠结很久,要不要用“~”还是用两个“~~”表示其实不在乎呢,偶尔也有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幸好这个世界上还有无穷无尽的表情包。即使满腔怒火,丢一个新垣结衣的笑容也可以化解这一切,显得一切都没关系,一切都好商量。

毕竟,这件严肃的事,我还是狠不下心用“心碎”或者“菜刀”来表达心中的不满。怎么能写错名字呢?我从前常常这样想,一直到过了三十岁,我忽然想不起来一些朋友的名字到底是“珊”还是“姗”,是“琦”还是“琪”,我才有点知道,写错名字其实情有可原。但这些纠结的字,微/薇,玲/琳,或者珊/姗,多少都有80后的审美烙印。是现在父母会赠予子女的“梓”、”轩”、“涵”……

直至我遇到了博士室友,我才发现因为父母的临时起意给我们造成的麻烦,我这种情况实在是小菜一碟、不值一提。因为她的名字里有两个不常用的汉字,据说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被老师点到过名字。我们成为极要好的朋友以后,一天的24小时,我要划拨一个多小时等她因为名字很不寻常而产生的种种问题。例如飞机票、银行卡、电话卡、学生卡……总之无论要登记什么,她都需要人工服务。

她的电脑桌面上有一个文档,就是她的名字,以便快速复制黏贴给新朋友。因为其中有一个字,连常用输入法里都没有。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一次研讨会,有一位中文系的老教授在收到会议名单的时候,自然而然就念出了她的名字。我差一点在旁边发出尖叫,而我的那位朋友,因为从容了三十年,难免也有一些慌乱。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因为自己的名字被人念出来了而那么悲喜交加,名字不就为了被念出来才存在的吗?

室友会知道一些冷知识,比方哪一家银行就在几月更新过输入法字库了。人人都崇拜马云爸爸,但她表现得很冷淡,因为输入法不认识她。她常常打电话对别人说,“要给我稿费啊,多少啊,要不就算了吧,没关系的,真的没关系的……”我特别羡慕她。直到她砸了电话的时候幽幽地说,要是钱多点的话我就去跑一趟了。

我问她你怨你父母吗?给你添了那么多那么多的麻烦。她说,还好。我问她那你怨输入法吗?她说有一点,因为以前没有电脑,没有联网,没有输入法,所以不是父母不好,是输入法不好。我觉得这样的人生道理,也算她独门的伦理。

有人名字容易被写错,有人名字难写,有人名字太多……这些对他人而言微不足道的小事,却可能是孩童挥之不去的童年阴影。因为错误的名字,会变成绰号,会变成别人取笑的对象。

我在《情关西游》这本书里,专门写了一章“命名”,关于有很多名字的孙悟空,他从孩童走向成年所负担的种种命运。除了行者、悟空、他还有个很长的道家名字叫做“混元一气上方太乙金仙”。命名是一种期望函数,凝结了命运的期许。好像父母对我们的期望,是开心、是聪明、是一身正气……叫错的名字,可能是别人心中的你,那和真正的你不尽然是一个人。历经几许风雨,再回看自己的名字,往往会有些惘然的意思。

有些生活里的名字,我觉得挺好,就用到小说里。有些小说里的人,写得风生水起,刚好朋友说有小朋友出生,让我给个名字,我就把小说里的人名给了他们。好多年下来,居然也给出了不少名字。这些孩子,有些我见过,有些从来没机会见,有些则再也见不到了,譬如当时男朋友的朋友。

我有时候想,如果那个孩子,被人问起名字是怎么来的,他要怎么说呢?他可能永远不会知道,这个“期望函数”曾经出现在我的故事里,是一个有故事的人,比他年纪大不少,被人喜欢过、或者喜欢过别人。总之,很难说是好是坏。

所以看到报纸上那个人,突然有一种狭路相逢的感觉。我从来没有想过,那个被我一再否认、充满义愤的名字背后,是一个有命运的个体。我也当过编辑、当过记者,广义上我们还是同行。她在报纸的右上角留下了她工作的痕迹,我也曾经是这样一个名字。我甚至出现在他们的报纸上过,她看到这个没有草字头的微,也许会觉得是个很大的误会,也许也是不顺眼又不顺心的。

所以飞机上的那一刻,我突然又觉得好一些了。比起那个名字带给我的困扰,我这缺笔的“微”字带给别人的困扰可能更多吧。写错的名字,像一个刚刚被我找到的窗户,推开去看到的小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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