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袁志明下班后总喜欢在车里呆一会。一开始他只是想把那首没听完的歌听完,发几分钟呆再回家。后来越坐越久,他觉得车内狭小的空间里很舒服,什么都不用想,现在能坐上一两个小时。

旅行的念头是他听歌时冒出来的。当时他有些兴奋,为什么不呢?算了算银行卡里的钱,够买一台房车,还能再还一年房贷,维持家庭开销。他迅速打电话跟公司提出停薪留职,并且不打算把这个主意告诉江晓舟,对,一定要瞒着老婆。他的计划是先回一趟吉姆酒馆,去内蒙古腹地戈壁边缘的某个村庄,再开着房车环游全国——这趟旅行可不是随随便便的,而是完全为自己准备,绝对私人的旅行!

可是现在,旅行到一半,这个女人却突然出现了。袁志明想,为什么她根本没有下车的意思?郁闷啊,他又不好意思直接让她下车……为什么他总是不能对女人硬起心肠呢?

或许因为他是个软弱的男人吧?袁志明45岁,IT公司销售总监,常年在外出差,一走就是两三个月,儿子正在上中学,江晓舟也是白领。前两年的时候,袁志明稍微有些疲惫。大学毕业进入职场,他从未休息过。几年前,他跟江晓舟提过一次想辞职的事,她开始说好啊,请假休息一段时间看看。假期开始的那个早上,他起了床,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干脆抱着电脑呆在床上打游戏。打了几天游戏,江晓舟不经意地说了句,你要不要去报个班什么的?袁志明没抬头,问:报什么班啊?她说读个EMBA之类,以后用得上的,我们公司总监最近就去了。他没接话,但是游戏也不打了,每天早点起床为妻儿做早饭。假期结束,他就准时回公司了。袁志明是有些怕老婆的,不管怎么样,还是不想让江晓舟不开心,对付女人,他从来就不拿手。

三个月前,袁志明筹备好了秘密旅行。初夏时分,他终于出发了,像往常一样,跟江晓舟说要出差。他计划每三个月把车扔在某个机场,回家住一周,再飞回机场,这样整年的旅行就毫无破绽。当然,他得做好保密工作,不在任何社交平台上发照片,以免穿帮。袁志明愉快地开着新车上路,夏日的晴空在车顶上闪闪发光,那天他戴上了新墨镜,愉快里带着一丝梦幻,因为他将去的地方就是梦幻之地——吉姆酒馆。他记得它在一个叫临石县的地方,但他并没有意识到,30年过去了,要找到它,并不那么容易。

实际上,当袁志明到达临石县后,他问了许多人,又去县政府打听,有酒馆的这个村庄却没人知道。根据他的描述,那个村庄似乎应该在戈壁里,应该再向西走一些。有人甚至怀疑他不太正常,一个城里人,去戈壁里找什么酒馆,北京不是有很多酒吧吗?不过这并没有影响他的心情,时间也还很多。他给家里打了电话,说出差时间再长一些,过阵子再回去。

虽然没能找到吉姆酒馆,但这也没让袁志明多沮丧。这三个月,他在牧区乱逛,夏天的内蒙古草原上空无一人,只有平坦宽阔的草地和无边无际垂落而下的云,偶尔袁志明会看到一群牛羊,偶尔会路过一些蒙古包。更多的时候,都是寂静的,空旷的,只有一片崭新得发亮的绿色。

只有偶尔露营时,才会遇到其他的房车,司机大多是些只身上路的男人。他们搬出桌子,在夏日的夜空里喝啤酒,话题总是离不开路上的艳遇。那些在马路上搭车的女孩子,似乎很轻易可以和陌生人过夜,换一晚睡觉的地方。有几次,袁志明也遇到那种穿着长裙,独自站在路边的女孩,每次他都会犹豫一下,但最终都没有踩下刹车。他潜意识认为,这些女孩在空无一人的草原散发着强烈的女性魅力,是一种圈套。倒不是袁志明多清高什么的,只是他觉得这些女孩很危险。袁志明坚定地觉得,现在的自由特别宝贵——女人,千万不要再惹上女人了,一个已经够烦了。他觉得内蒙古只合适一个人旅行,连心里都容不下第二个人。

可就在昨天傍晚,袁志明支开窗户做饭。他听到车门处有声响,回头看见一个女人正提着箱子上车来。他没多吃惊,有过几次不请自来的人,问这房车多少钱买的,能睡多少人之类,都被他敷衍着赶下车去。这个女人看到袁志明,却只说了一句:“哎呀,侬好,今晚要降温,我必须睡这,不然得冻感冒。还好有沙发。”

这个女人就是吴秀莲。她看起来很疲惫,搭车之旅似乎不太顺利,她是个50岁的女人。

袁志明看着眼前这个女人,惊呆了……不是说她直截了当地提出了过夜的请求,而是她穿着太过诡异,一条深红色的连衣裙,配一条一米多长的珍珠项链,披着似乎是波西米亚风格的围巾,头戴着一顶呢帽,胸前挂着单反相机。怎么说呢,袁志明觉得,这些衣服本身并不怪异,只是穿在一个面容不再年轻的女人身上很怪异。袁志明觉得她说得没错,即将降温的晚上,赶她下车是不对的。

吴秀莲上车后,立即自顾自忙碌起来,摊平沙发,铺上自带的毛毯,在洗手台上铺开护肤品,挂钩上已挂好围巾帽子。车里似乎有了种女性气息,似乎女人理所应当得占领男性的空间。

袁志明被挤到门边,他叹了口气,说:“大姐,你明天怎么走?”

“哦呦,谁是你姐啦?你们北方人怎么回事,张口闭口大姐大姐。”

袁志明不甘心,说:“我接下来就要去戈壁里了,那里很苦的,明天你还是自己找个地方住吧?”

吴秀莲正把衣服掏出来放入水池,头也没抬,说:“我也要向西走啊,我们先一起走呗。”

“你怎么知道我要向西?”袁志明问。

吴秀莲指了指贴在车厢里的地图,这是袁志明最近为了找吉姆酒馆做功课买的,标记可能要去的方向。他猝不及防,又不好意思直接拒绝,只好说:“那行吧,我把你带到戈壁边上,然后找个旅馆把你放下。

第二天起床,吴秀莲已做好早餐,煮了咖啡。袁志明不得不承认,她煮的咖啡很好喝,熬的粥也不错,甚至还有一小碟榨菜。他这几个月吃胡乱煮的食物,现在能吃上像样的早餐,感觉胃受到了善待。

吃早饭的时候,吴秀莲问袁志明去戈壁做什么?他解释不清楚,含糊说要去某个村庄里的酒馆。

上一次去的时候,袁志明还只有15岁。准确地说,他是被紧急送到那个村庄的。那是上世纪80年代,他还在老家上高中。他和街头混混们游荡计划了很久去偷一批摩托车,计划卖掉赚笔钱。由于毫无经验,不知道如何运车,他们被抓到了公安局。袁志明回想起这件事,一点都没觉得害怕,甚至有些刺激,这几乎是他庸常人生里唯一的冒险。当时警察用枪顶住了头,让他们在墙角蹲了一晚上。袁志明不知道父亲花了多少钱才把他保出来。父亲担心他再被警察带走,于是托人把儿子送到内蒙古乡下战友的老家去住几个月,起码躲过这件事再回来。

袁志明也不知道是怎么去到那个地方的,只记得坐了很久的火车,下了火车有人来接他,又坐了很久的拖拉机,最后换上了牛车,在荒野般的戈壁上走了几个小时才到了那个村庄。

那天晚上刚到村口,他就看到了吉姆酒馆——一间建在村口的土坯平房,窗口里透出了橘黄色的光晕,照亮了屋前一小块的土地,门口的大树也显出了轮廓。酒馆里传出了阵阵歌声,似乎是有人在欢乐地合唱。袁志明立即被吸引住了,问赶车的人这是什么地方,车夫大笑着告诉他,这里是吉姆酒馆啊!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吉姆酒馆的名字,对于它的来源却不太清楚。这间酒馆似乎已存在多年,至于谁先叫的,人人都不清楚,但是四周的乡民都爱来这喝酒,有些人甚至深夜骑马过来,喝上几杯二锅头,在半醉间又跨上马回家。那时候,似乎只有二锅头可喝,特别有劲,吉姆酒馆还有另外一种自酿的散装粮食酒,但不如二锅头受欢迎。酒馆没有吃的,最多能下碗面条。那些沉默的男人似乎只是为了喝醉。袁志明现在回想起来,吉姆酒馆个快乐的地方,没有人会在喝醉后流泪。

这段莫名其妙的回忆,以及找了三个月仍无影踪的酒馆,他怎么跟一个外人解释?至于到底为什么呢?他自己也不懂。好像吉姆酒馆是他人生的分水岭,离开这后,他回到镇上,进了新高中,父亲不准他再见以前的朋友。日子无聊,他认真学习起来,考上北京的重点大学,进了公司到现在,他的人生平顺得乏味。在吉姆酒馆之前,他浑浑噩噩,吉姆酒馆之后,他进入了一种另外的浑浑噩噩。不管怎么样,袁志明觉得不对劲,他想知道答案,但似乎只有回到吉姆酒馆才能发现问题。

为此他必须找到吉姆酒馆。至于吴秀莲,算了,等几天就把她放下吧。

就这样,袁志明带着吴秀莲出发了。他惊讶地发现,这个女人竟然带着两只大旅行箱,里面全塞满了衣服(已叠好占满车厢内的所有柜子),她似乎有上百条裙子,几十条围巾。让他更没想到的是,几乎每走几个小时,吴秀莲就要下车自拍(有时候也喊袁志明拍)。她停车自拍后,就要做饭,准时吃三餐,必须三菜一汤。袁志明本想抱怨,但在这种荒凉的戈壁边缘,每日大风呼啸,能喝上一碗热汤,足可抵消走得太慢的烦恼。

白天的时候,袁志明开着车,吴秀莲坐在副驾驶位上玩手机。到了晚上,袁志明睡在上层的床铺上,吴秀莲就展开沙发,睡在下面。袁志明稍微觉得有些尴尬,他尽力不去想床下的女性身体散发的气息。

他们在戈壁边缘走了几天,袁志明知道了吴秀莲原先是上海一间纺织厂的女工,最近刚退休,先生去世了,女儿结婚有了自己的家庭。她想环游中国,但退休金并不多,只能靠着搭车和住便宜旅馆才能走完旅程。他觉察到她不是很开心,可人生到了半途,很少有人能开开心心吧?——不过袁志明也不是很确定,起码吉姆酒馆的那些人就很快乐。当年喝酒的时候,大伙散坐四周,人人都很和气,用方言谈论微薄的收成,快喝醉的时候就随着半导体收音机唱起了歌。

吉姆酒馆是袁志明唯一见过的乐土,他还记得吉姆酒馆的弥大叔和女儿弥月,那时弥月也才15岁,没上过学,一直在酒馆里帮忙,她是个害羞的圆脸姑娘,一双眼睛闪闪发亮,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普通话说得不好。村里很少有外来人,弥月有些怕生,每次给袁志明端碗面总是低着头。在袁志明的印象里,吉姆酒馆总是挤满了人,弥月的妈妈好像很早就去世了,大家对弥月父女都很友善,从不讨价还价。即便是醉酒后,也不会骂人打架,总是烂醉前就让自己离开。袁志明想,30年了,弥月不知道怎么样了,弥大叔身体还硬朗吗?他已经忘记当时大家喜欢唱的歌了,现在也不会有人唱那些老歌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车厢里很安静,袁志明总是想着吉姆酒馆,当年的那些旋律似乎还在耳边回荡,那些快乐的面孔,似乎从未褪色过。但吴秀莲却只听到了车外刮起了大风,这时她总是敲敲头上的床板,要么问车里有没有多余的被子,要么问明天到什么地方了,要不要去菜场买条活鱼。袁志明有些无语,她怎么还没有想走的样子?

他查了地图,如果运气好,吉姆酒馆就应该在戈壁深处。袁志明打算再花一两个月继续找。有几次,他想把吴秀莲撇在路边的旅馆里,但她总是装模作样去旅馆问问价钱就回来了,要么抱怨太脏,要么太贵,有时候甚至是嫌第二天早上赶车太累,还是要住车上。袁志明也逐渐觉得带着她并不是太麻烦,默认了这个结果。或许是他们都感觉到了金子般的夏日已然消逝,寒冷潜伏在黑夜里,旅行的时候多个人陪着,并不是那么糟糕。

他们在路上走走停停,终于到了戈壁深处,四周都是裸露着的土地,不远处稀拉伫立着奇形怪状的植物,笔直的公路似乎要延伸至天际。每隔几十公里在道路的交叉口才会有几幢房子,挂出破旧的停车吃饭的牌子在风中晃动,字迹拙劣,油漆剥落。这些房子为过往货车司机提供住宿吃饭,外带修车加水,像临时拼凑起来的驻扎地,随处扔着饭盒、换掉的轮胎,当然了,还有用过的避孕套。

这些都不是吉姆酒馆的所在地,袁志明非常确定。吉姆酒馆所在的村庄住满乡民,他们开垦荒地种植耐旱的作物,养牛养羊为生,日子过得不至于如此凑活。但他觉得正在接近吉姆酒馆,因为车窗外的景色变得越来越熟悉,虽然苍凉,但就是他曾经住过的地方。他15岁那年,来到这片戈壁,每天早上起来,听着风呼啸而过。乡民说这里是风的故乡,他们对狂风走石毫不介意,仍在在街上聊天喝茶。袁志明记得这种风,没错,就是这附近了。

他们在戈壁玩了一阵子,顺便打听吉姆酒馆。这里的人都是新来的,没听过这个名字。袁志明决定到沙漠边转几天,他提前规划了路线,只要不深入腹地,就不会有危险。两人补给了食物,带上了足够的水,检修了房车,换过新胎,继续上路了。吴秀莲知道袁志明要去找这个什么吉姆酒馆,但不太清楚他找它干什么,但既然有免费房车可住,又能去沙漠旅行,没什么意见。

有天晚上,袁志明发现自己的脏衣服全已洗净,整整齐齐地叠在柜子里,他突然有点不好意思。虽然这个女人很烦,但确实是勤快。吴秀莲整天忙这忙那,到了晚上,她就开始修图,把自己的各种自拍PS得更美一些,然后发在网络上。

车越向西走,风就越大了,村庄越来越少,连停车吃饭的路边餐厅都很少见到。初冬已至,袁志明和吴秀莲尽量不下车了,快到日照时间最短的季节了,每到5点多,天就全黑了,他们提早吃晚饭,提早上床睡觉,但夜晚还是显得太长。

他们偶尔会聊天,吴秀莲告诉他,以前在纺织厂上班,每天机器轰鸣,退休后听不到机器响简直难受死了。不过她并不想回工厂,她在那里没有朋友,大家都不喜欢她,工友对她奇装异服的接受度不高。以前年轻的时候只知道她爱俏,把所有的工资都花了穿衣打扮上。但年纪大了,加上先生去世,吴秀莲依然我行我素,厂里的人就奇怪她为什么不能像别的退休女性穿宽大的外套,把自己藏在人群里?所以当她想加入厂里退休职工俱乐部联谊时,就被拒绝了。

袁志明听着听着就忘了,对女人间的事不太上心,或许这个穿着古怪的女人也很孤独吧,像他一样。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只是孤独的外貌不一样而已。

几天后,他们真正进入了沙漠。眺目四望,一片温柔起伏着的黄沙中,什么都没有,只有风,掀起一片片的沙幕,证明这里仍是地球的角落。不知道那些蜿蜒堆积的沙山后是否有绿洲,但此刻它所展示的,只有荒凉。袁志明不禁有些沮丧,一路上他找了很久,吉姆酒馆仍不见踪影,难道是注定回不去了吗?

那天晚上他们驻扎在沙漠里,袁志明破例喝了很多酒,躺着沙发上不说话。房车内空间不大,吴秀莲没有地方坐,就让他让一下,回自己床上睡去。

袁志明正在生闷气,理也不理,又开了一瓶二锅头喝。

吴秀莲讪讪的,搭了这么久的便车,这是袁志明第一次脸色不好看,她坐回副驾驶上。

房车内空间狭小,但谁也不能出去到沙漠里透口气,窗外的狂风呼啸,风沙扑打窗户。车厢内灯光昏暗,两个人都不说话,有些尴尬。

吴秀莲看了看手机,发现信号很差,她突然问他:“你出来玩了这么久,家里人不担心吗?”

“不知道,我骗老婆在广东出差谈生意呢。”袁志明说。

“喔呦,你这个男人,真是的。”她说道。

“这有什么,我老婆根本不懂我为什么要出来。”袁志明说。似乎因为是喝了太多酒,袁志明将找吉姆酒馆的事,一口气告诉了吴秀莲。他毫无顾忌,毕竟吴秀莲是个陌生人,虽然同行了几个月,但找不到吉姆酒馆,他们很快就要回去,谁也见不到谁了。他说起吉姆酒馆,又说起自己的生活,他讨厌现在的工作,也讨厌婚姻,他宁愿呆在车里也不愿意回家,他说:“结婚嘛,人人都要结的,就像人人都要刷牙,谈不上开心或不开心,就算能换把不同颜色的牙刷,那也还是一把牙刷。”

“你说是不是?”袁志明喝得太多,从沙发上站起来,又大声问了一遍:“你说是不是?”

一直默默听着的吴秀莲,从副驾驶位上站起来,说:“麻烦让一让,我要睡觉了。”

第二天起床,袁志明仍闷闷不乐。他看了地图,不能再深入了。吃完早饭,袁志明开着车往回走。两人沿着来的路线,打算回到公路上。吹了一晚上的风,来时的车辙已经不见了,他慢慢开着。没走多久,袁志明听到砰的一声,车身猛地抖了一下,爆胎了。他控制好方向,缓慢踩下刹车,心里喊了一声糟糕,唯一的备胎已在上次检修时换上了。

爆胎的瞬间,袁志明在心中把一切可能盘算完了,吴秀莲才惊呼起来:“哎呀,要死了,怎么回事?”他检查了车胎,即便再强撑走上百公里也是徒劳,还浪费汽油,手机自从进了沙漠就一直没信号。他担心,这次要被困在沙漠里了。袁志明就近找了一条最新的车辙,把车横在车辙上。剩下的事就是查看车中的食物和水,以及祈祷运气够好,尽快被路过的车发现。沙漠里没什么可怕的,这个季节也不太可能有风暴,不太可能被掩埋。真正的威胁是寒冷,夜晚气温会降到零下15摄氏度,如果汽油耗光,有可能被冻死。

吴秀莲明白眼前的状况后,说:“哎,肯定会有人来救我们的啦,我走到山顶去试试手机信息能不能连起来,是打110吧?”袁志明有些惊讶,她似乎不如预料中惊恐。不过随便吧,让她去山顶试试,万一电话打通,事情就好办了。

过了几小时,吴秀莲若无其事地回来了,告诉袁志明电话打不通,自拍还把电用光了。他叹了口气,女人啊,果然靠不住。他做好了等上几天的准备,尽量节省汽油,白天多穿点躲在被子里,到了晚上再打开车里的独立暖气热水系统,这样虽然耗油,但也没办法了。

那天傍晚,袁志明站在车外看了一场完整的日落,沙漠的夕阳如同一场梦幻,幽深的蓝色逐渐染暗黄沙,再占满整片天空。完全天黑后,他觉得太冷,跳了跳暖和身体,发现完全不管用,就回到车里躺在床上。为了节省汽油,暖气温度很低,被子里也不够暖和。他开始担忧,要真死在这就不划算了,吉姆酒馆还没找到呢。下铺的吴秀莲窝在毯子里抱着电脑修图,她今天还拍了不少呢。袁志明不知道她为什么如此轻松,或许是没明白情况有多危急吧?这样也好,两个人都担心也没用。

这时吴秀莲又敲敲床板,抱怨冷死了,早让他买被子,一直不买。袁志明心想那还不是不知道你会住这么久。其实他的那床也是床空调被,不比她的毯子暖和多少,但还是给她吧。吴秀莲换上被子,说:“哎,你也一起下来,两个人在一起暖和多了。”他愣了一下——跟陌生女性盖一被子,但转念一想,这都什么时候了?他爬下床,挤到沙发里,又把毯子再盖上去。两个人果然比一个人暖和多了。

他靠在沙发上,看着玩电脑的吴秀莲,袁志明认真看了看她正在修的照片,面庞略有些松弛,虽然说不上是美女,认真看的话,属于很有风情。吴秀莲每天擦一大堆保养品,不得不说,保养得还不错。袁志明想到这,也觉得自己好笑,不知道是不是就要死在这里了,想这些没用的干什么。

他试图转移注意力,随便问:“你接下来要去哪里啊?”

吴秀莲看着电脑,说:“去个暖和的地方吧,听说云南那边天气好。”

袁志明心想,她果然不知道眼下的情况有多危险,笑着问:“你就不担心没人发现我们?”

吴秀莲回头看了看他,说:“我从来不担心。”

袁志明,问:“为什么?”

吴秀莲正在把下颚旁的肉修得少一点,线条看起来更流畅,说:“这都是你们男人的事啊。”

袁志明愣了一下,像是自言自语,说:“可是男人也并不想操心啊”

吴秀莲像是被他吵得很烦,关上笔记本电脑,说:“那是因为你不是那种男人。”

她跟袁志明说起自己丈夫,他们是在工厂认识的。当年吴秀莲年轻漂亮,追的人不少,但她只看中了他。或许是因为他每天来接她下班的时候都很准时,她当时心里就认定,这个男人永远不会让她等。

结婚几十年,吴秀莲果然没操过心,自己的工资全都花在买衣服鞋子。丈夫负责家里开销,一直打理得井井有条,有几年,女儿上高中,经济很窘迫。他也没让吴秀莲把自己的薪水拿出来,总是笑眯眯地看着她买数不完的衣服,然后说好看。在那些没钱的日子里,他想方设法保证三菜一汤,有时是去打份小工,有时是在菜场快要关门时才去买菜,买最便宜的,但尽量多买一点。

他这辈子,只让吴秀莲等过一次。有阵子他老说不舒服,去医院查,发现是癌症晚期。那天她回家,发现没人在家,也没人做饭,她打了他的电话没人接,坐在饭桌边等了一会,只有一会,他就回拨过来了。吴秀莲急急忙忙赶去医院,她问东问西,怎么回事呢?之前怎么不早点检查呢?——丈夫倒是平静,宽慰她说,医生说积极配合治疗,不是没有希望的。吴秀莲听不懂那些医学名词,只是觉得有希望就好,但她又害怕万一没有希望呢?

那段时间,吴秀莲天天守在医院,陪他做各种治疗。有次刚把他送进放射科,她就蹲在门口哭起来,她怕他丢下自己,又责备自己自私,如果能多关心他一些,是不是就可以早点发现这个病。他倒是平静,甚至在最后的日子里,都还在嘱咐她不要吃医院的菜饭,没营养。

吴秀莲还清楚地记得,他走的那天早上。她收拾清爽床铺,看他还在睡觉,打算趁他醒之前,出去买早饭。她找钱包的时候,他却突然醒了,问:“天黑了吧?几点了?”吴秀莲看了看窗外明媚的阳光,有些慌神,他意识不清醒,在说胡话。

她赶紧掏出手机给女儿打电话,还没拨号,又想起还没回答他,慌乱中她抱紧他枯瘦的身体,说:天还很早呢——像是有某种启示,她知道就是此刻,他就要离开她了,她又哭起来,说:“让你受苦了。”这时他似乎又清醒了一些,抬起手来摸了摸她凌乱的头发,露出素日的笑容,清楚地说了一句话:“不要紧,养家啊,养女人,不只是男人的责任,也是我们男人的荣幸。”

不等袁志明说什么,吴秀莲又打开电脑,打算把图修完,她扭过头来说了句:“大部分的男人都是长不大的孩子,你也是,你不是那种男的。”

袁志明盯着她的背影,突然有点想哭,他想说点什么,深呼了两口气,但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口。两人陷入了沉默,只有她的鼠标咔嗒作响。

第二天早上,当袁志明打开车门,看到吴秀莲又去了山顶。蓝天之下,黄沙似乎无边无际,但他心里充满了平静,不愿去想此刻的危险。这时吴秀莲却大喊起来,伸开手臂使劲挥手,袁志明也朝着远方看过去,看到了几点闪着亮光的金属,他知道那是车身。袁志明立即冲进车里,发动汽车,用尽全身的力气按下喇叭……一声、两声、三声……汽车鸣笛声高昂地响起。虽然只过了一会,但又像是经过了全宇宙的洪荒,他听到了另一台汽车的鸣笛,一声、两声……

他们得救了,吴秀莲正从山上跑下来,袁志明等着远处的车开过来,他知道自己将回家去,至于吉姆酒馆,他想了一会,自言自语说:“去吉姆酒馆需要好天气啊。”他还知道这一路上还会看到草原、看到戈壁,最终将看到城市。在路上的时候他只是个司机,可是袁志明知道,他要推开车门——因为他是父亲,是丈夫,也是男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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