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半边的房屋、流动人口以及可吸入颗粒物的数量,在今年年初再次达到饱和,交通及水、电、热的消耗超过可承受值的165%,这一半的北京,犹如濒临瓦解一般拥挤不堪。据最新消息,整个北京已经向东倾斜10°,终于到了肉眼可见的程度。

但住在这里的人们,依然如常地朝九晚五。

冯鹭开车穿越半座城市,来到了北京西北角的这家宠物医院。人乌泱泱的,排队拿号的阵势堪比协和。等待的时候,冯鹭看到了这条新闻,但一下就划过去了。

Fiona趴在她脚边,气喘吁吁,似乎多一秒都承受不了。Fiona是她的狗,一只金毛,今年十二岁,一个月前出现了尿失禁的状况。冯鹭跑遍了家附近所有的宠物店,都找不到适合成年大型犬使用的尿布,只能暂时用成人的。帮Fiona换尿布时,冯鹭的手会抖。她没想到,它这么快就老了。

Fiona四岁的时候,被准备出国的前主人留给了冯鹭和她当时的男朋友。他们那时住在东五环外,大学边上的老小区,这边大多是年迈的京巴,摇晃着屁股跟在老头老太太身后,步速一致地缓慢。在它们中间,Fiona显得过分高大、健康、金光闪闪。

今天出门前,Fiona无论如何都不肯穿尿布。似乎知道即将见到许多同类,不愿轻易展示衰老。于是,在见到医生的时候,它又尿湿了不再发光的皮毛,冯鹭一边收拾一边对医生说抱歉,医生蹲下来帮忙,同时查看它的情况,皱起了眉头。此时,冯鹭还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什么,她余光瞄到医生那张干净舒服的脸,他大致三十来岁、职业稳定,“咔嚓”一下,将他列入了“可以相处看看”的潜在名单。医生并不打算接收她的信号,他例行公事地检查、拍片、下结论,全副精力都集中在Fiona身上,最后告诉冯鹭,Fiona的肾脏已经衰老得不堪重负,恐怕没有多少日子了。那一瞬间,冯鹭有些失神,坏消息来得太快了,她还没做好失去它的准备。Fiona勉强打起精神,一脸期待地看着她,摇晃着尾巴。医生大概也有些不忍,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嘱咐冯鹭加他的微信,以便小家伙有情况时随时找他。在“加为好友”的那一刻,冯鹭没有丝毫欣喜,她希望永远都不要出现主动跟医生说话的机会。

跟失去Fiona相比,想在三十岁的下一个生日来临之前找个人一起过日子,显得多么微不足道。

五年前,冯鹭在一家门户网站做编辑,她鄙视所有对女人三十岁境况危言耸听的新闻。如今,那家网站的编辑岗裁撤了,世界换了一个样子运转如常,关于三十岁的危机却在她身上一一应验。海水已经淹没到了腰部,伸出手大声呼救,却再也不会被拉上岸去。

北京的冬天,天黑得格外早。四五点钟已经阴阴沉沉,一路上车尾灯此起彼伏地变红。从西往东,就像一头扎进夏天的游泳池,除了人的味道,什么都闻不到。冯鹭突然想起那条新闻,似乎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类似的字眼了。从几年前开始就有传言,因为更多的人聚集在东边,严重的不平衡造成了地势倾斜,没人找得到边界,也没人将这当成一回事,于是愈演愈烈,倾斜的角度不断加大。它终将改变人们的生活,但从哪里开始、怎么开始,无人知晓。

冯鹭隐隐觉得,北三环变成了一条坡道,而她正缓缓走在自西向东的下坡路上。手机不断震动,加剧了堵车造成的焦虑。她知道那是中介的电话,他们原本约了今天聊聊卖房子的事,冯鹭想赶在政策还没有变得紧张之前,把五环外那套商住两用的房子卖掉。但因为临时决定带Fiona去看病,她爽约了。为了逃避解释,她将手机调成静音,屏幕朝下扔到后座。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有辜负了别人等待的羞愧感,这也算是自我放弃的一种信号吧。

过了三元桥,路况变得畅通。冯鹭在下坡路上俯冲,不由自主地加快了速度,像小时候参加赛跑时那样全力冲刺。她根本没看清,那只停在她正前方的狗,是从哪儿窜出来的。当冯鹭踩刹车的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狗卡在了车胎下。而几乎是同时,后面的车闷着头追了上来,哐当一声,她被前后夹击,断了出路。

冯鹭骂了无数个“fuck”给自己壮胆,高速路大灯明晃晃地指点着死亡发生的地点,她却不敢下车去看一眼。Fiona受了惊吓,又在后座上尿了一泡,湿漉漉的声音流进冯鹭耳朵里,灌满了那小小的弯曲的空间,其他的,她什么也听不到。原来羞愧感并没有真正消失,只是换成了集中爆发的方式,变本加厉地折磨她。

冯鹭下车,一回头看见,追尾的车主也下了车。

她眯起眼睛,那竟然是陆一狄。

陆一狄早就不是冯鹭记忆里穿着沾了油渍的羽绒服被沉重的书包压得驼着背的男孩,他在此刻的冷风里穿着敞怀的羊毛大衣,眉眼清晰。

冯鹭颤颤巍巍地拿出一根烟,但点不着火。陆一狄一只手挡着风,一只手拿出打火机帮她点烟。一缕白烟飘过去,陆一狄的眼睛更显得亮晶晶的,透着陌生的光泽感,或许是傍晚的雾气所致,或许是因为三年没见了,盛了些感慨的味道在里面。

“这个我来处理吧,你别管了。”

“没事儿不用。”

冯鹭一口拒绝,转而焦虑地猛吸了一大口烟。她往车前瞅了一眼,还是不敢过去。

算了,她妥协了。

“就是狗,不能在这儿……”

“狗?”

Fiona像是感应到一般,在车里哀嚎一声,陆一狄拉开车门,它立即扑上去舔个不停,就像以前那样。

“我说的是车底下那只。”

冯鹭指一指前面,跟在陆一狄身后走过去查看。小家伙躺在地上,已经没了气息,血从肚子往外流出一摊,渐渐凝固。冯鹭难过极了,却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表达。陆一狄盖住了狗的眼睛,站起来拍了拍冯鹭,说没事的,不小心而已。安慰的话像突然打开的降落伞,带着她的羞愧安全着陆。

事故处理完,陆一狄带冯鹭去了东五环外的一片荒地,将已经冷透的狗埋掉了。回来的路上,经过他们以前常去的烤肉馆子,陆一狄提议去喝一杯,冯鹭没有拒绝。

炙子上的肉滋滋作响,冰凉的啤酒从嗓子眼一路灌到胃里,冯鹭咽下去,说起Fiona日子不多的事儿。

“你也不能再为她做什么了,不用觉得愧疚。”

冯鹭点点头,从前总是抱怨陆一狄太冷酷,此刻却觉得格外受用。

“那你自己呢?怎么开始抽烟了?是工作不顺利,还是男朋友的原因?”陆一狄问她,眼睛盯着烤好的肉,夹到了她的碗里。

我?前不久公司被收购,却不肯接收我这个三十岁的女主管,想继续呆着就接受降薪降职,走人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没有其他的选项。跟你分开以后,不仅跟来实习的小男孩暧昧过,还跟同事的表哥短暂地谈过一阵恋爱,但都注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就连当年好不容易下决心买的房子,前不久也决定卖掉了。我如今单身,即将一无所有。

冯鹭干掉杯底的啤酒,说出口的只是一句轻巧的“也就那样吧”。

陆一狄苦笑,这五个字恐怕足以概括任何人生。

热气腾腾的烤肉馆子里坐满了学生,曾经的冯鹭和陆一狄也像他们这样,喝起酒来丝毫不考虑是否伤肝,在她大姨妈来的日子里也没拒绝过任何一杯冰啤酒。八年一溜烟就过去了,现在是一切拒绝着他们。至少对冯鹭来说,是这样的。

陆一狄送冯鹭回家,一路往东开,在看着还算体面的小区门口停下,他感慨,她现在住得不错嘛。相比住在西二环的陆一狄,冯鹭可没什么好优越的。或许是想保护那点儿可怜的自尊心,她终究没请陆一狄上去坐坐。最后还是陆一狄摇下车窗,嘱咐冯鹭,下次带Fiona去医院的时候千万叫上他,这才留下了继续联系的契机。

“后来,我没再养过狗,还挺想它的。”这句话触动了冯鹭那根柔软的神经,车已经走远了,她来不及问,除了狗,你还想不想别的什么。

08年冬天,冯鹭和陆一狄决定一起考研,两个人从学校跑出去租了间破破烂烂的房子,一开始还斗志昂扬,每天都会说些彼此鼓励的傻话,总以为在前方等待的是那种漫画式的灿烂人生,还附带着这段感情的完美句号。在这样的想象中,他们俩双双落榜了。

毕业之后,谁都不知道该去做什么,于是就继续赖在那间房子里。直到有一天,他们发现已经连续一个星期都在吃西红柿鸡蛋面,冰箱里的鸡蛋吃完了谁也不肯下楼买,Fiona的狗绳旧得变了色,嚼着超市里最便宜的狗粮,连大便的颜色都不对劲了,热水器坏了许久却不敢叫人来修,只有五分钟的热水可以用,客厅里因为换了最便宜的灯泡,一到晚上屋子里就忽明忽暗,四只眼睛都觉得快要瞎了……喔,原来这就是穷途末路。

那一晚,两个人最后一次做爱,都竭尽全力,大汗淋漓。陆一狄主动提出,总不能就这样下去吧?冯鹭老实交代,她已经开始投简历找工作了。陆一狄“嗯”了一下,什么都没再说。

第二天,他在冯鹭眼皮子底下收拾了行李,走了。冯鹭一直站在窗户边看着,陆一狄的行李箱是夜市买的那种廉价货,四个轱辘滚过盲道,嘎吱嘎吱地惊醒了卧在树梢上熟睡的乌鸦,哗啦啦飞走了一大片。他们没吵架,没撂一句狠话,可她知道,他不会回来了。这日子最残忍的地方就是,连难过都是这样沉默地轧过去的,没有痕迹。

冯鹭以为自己会离开北京,但还是咬着牙留下来了,工作突然就变得顺风顺水,积蓄足够多也顺利买了房,即使为了还房贷将房子忍痛租了出去,但好歹是拥有了。她辗转得知,陆一狄听从家里的安排考上了公务员,一路晋升,没什么可让人担心的。看来,他们当初的选择都是对的,包括好聚好散。

从Fiona被通知日子不多了开始,或者说从撞死了那只狗开始,冯鹭发现,某种变化开始发生了。

先是东边开始戒严,每天早上八点到晚上十点之间才准许车辆和人出入,但需要接受管控,登记车号、排查身份证等等。大运河的水位极其反常地在冬天不断上涨,住在周围的人开始陆陆续续地搬走,甚至通州那一带的房价都开始下跌。有传言说,整个通州都会被淹掉,通利福尼亚将会在一夜之间变成通尼斯,谁会相信这样的鬼话呢?好在,这些还未波及到冯鹭那套房子所在的小区。卖家早就找好了,对方一分价未讲,唯一的条件就是尽快过户,中介一直催促冯鹭,可她就是推脱着没去办手续,离开北京,不是个容易的决定。

可这个即将坍塌的城市,到底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再次见面后,冯鹭开始跟陆一狄频繁见面。除了一起带Fiona去看病,她找各种借口约他,他也用同样的伎俩不断地刚好出现在她的公司或者家附近,他们去那些早些年根本不敢正眼瞧上一眼的餐厅消费,却也都在看电影的时候有种味同嚼蜡的无趣感。冯鹭始终没有邀请陆一狄上楼,后来发现,陆一狄好像也只想止步于此。渐渐地,他们谁也不再往前多走一步。

这天下午,冯鹭在跟负责人事变动的女主管谈了三个小时后,终于决定离开。她一分钟也不想多留,迅速将所有的东西塞进早就准备好的离职纸箱里,几年来优秀员工的证书、还未来得及领取的节日福利、撕到一半的日历、前不久刚发下来的体检通知单……它们躺在纸箱里,看上去毫无差别。

冯鹭最后去楼梯间抽了根烟,不巧却碰上了那位曾经暧昧过的实习生。他比冯鹭小五岁,但相当早熟,无论是哪方面。他知道冯鹭要走,提出想最后抱一抱她,冯鹭将头搭在他肩上时,不巧看到,他背在身后的手机上,跟新女友的亲昵对话。

新女友二十一岁,头像娇俏可人,聊天时会用“哎”、“嘛”、“嗯呢”各种冯鹭跟客户维系关系时才会使用的语气词。而在离开那个拥抱的时候,冯鹭的脊柱关节发生了“咔哒”两声,它们因为被过度使用早就变得不再灵活,可她从未像那一刻,那么强烈地感受到衰老。她不想跟早熟男孩再聊任何一句关于“哪家推拿做得比较好”的话题,迅速逃跑了。

冯鹭抱着满满当当的纸箱,给陆一狄打了十个电话,可他一个都没接。她没有年轻时跑到他公司楼下蹲守的勇气了,如今太要脸,当然也没有不要脸的资格。哪怕陆一狄现在搂着二十一岁的新女友站在她面前,她也只敢笑着说声“不错嘛”。

这段日子,真是过得暧昧不明啊。

冯鹭站在街上,看到一个长得很像曹郁的人,就决定去看看她。她们前几天聊过陆一狄的事,她自然是被曹郁狠狠教育了一番。

冯鹭开着车,走啊走,看到自家中介的灯还亮着,赶紧拐了个弯开进小区。曹郁住在她即将出售的那套房子楼上,当初她们是一起买的房子。

小区开盘那天,曹郁带着冯鹭一路向东杀过来,抢了两套。曹郁要了十二层,冯鹭拿下三层,谁让她喜欢低楼层才有的大阳台,像好莱坞电影里女主角穿着晨袍伸懒腰的那种阳台。可惜,她永远都没有机会那样做作一回了。

曹郁当初跟冯鹭同期进了门户网站做编辑,头条不再金贵以后,冯鹭去做广告,她则投入了新媒体的怀抱。公众号做得有声有色,在被日更的频率逼疯之前,先赶上了那一轮来势汹汹的封号。于是索性解放自己,再次回到媒体,当了主编。可运气真是不好,公司突然决定裁撤编辑岗,主编变得空有名号,她只好再次离开。这时候,相熟的时尚杂志问她要不要去试试看,曹郁知道自己也爱五万七的大衣和每一季闪闪发亮的新款,但这次她却犹豫了。这犹如泡沫一样的行业,无论身处哪里,都觉得末日将至。

可也不至于自杀吧。

冯鹭提着超市里买的便宜红酒和标签撕不干净的红酒杯,叩响了曹郁家的门。她来开门时,全身湿漉漉的,刚割的腕,血还热着,一滴一滴渗进木地板的缝隙里。浴缸里盛了满满一缸水,她正在考虑该放掉多少,足够她刚好躺进去。冯鹭的突然到访,打断了她想象中完美的死。

“我就是觉得活着没意思,就此打住得了。这个,我以为不费劲的。你别用那种眼神看我,试一试罢了,又不会真的怎么样。”曹郁一边放掉浴缸的水,一边这样告诉冯鹭。

冯鹭还记得,曹郁曾经是多么美,她们结伴去7-11买盒饭,她都能因为好看少排一会儿队。浴缸的水放完了,下水道没喝够似的呜咽了两声,青春也像镜子上的水蒸气一样悄无声息地跑路了,顺便带走所有叫做希望的东西,只剩下黑眼圈和鱼尾纹毫不吝啬地挂在曹郁脸上。她伏在浴缸边,小声地哭了起来,断断续续的,让冯鹭连安慰都无从下手。

冯鹭蹑手蹑脚地离开,关上门的前一刻,曹郁冲她大喊:

“如果你喜欢陆一狄,就赶紧告诉他,不用要脸。脸有什么用呢?反正长得也不好看。”

听她这么说,冯鹭松了口气,她至少会靠着美貌活过今天了。

陆一狄打来电话的时候,冯鹭正站在自己空荡荡的房子里,就邀请他来看看吧。这里只有一块不知道谁用过的破床垫,什么也不会发生。

冯鹭跟陆一狄说起曹郁试图自杀的事,也终于肯告诉他,准备卖掉房子,离开北京,原本还不知道要不要带Fiona一起走,现在看来,Fiona只能永远地留在这儿了。

“所以,除了它,你就没有别的什么好牵挂了?”陆一狄问她,语气平静。

比如什么,你吗?当年你走的时候,头也不回,可连它都没管。

“嗯,工作辞了,朋友的事毕竟我也帮不了什么。”

“房子,有可能不卖吗?”

“为什么?”

冯鹭转过头,死死盯着陆一狄,如果他许一些不切实际的诺言,她会被打动的。

“也对,没有理由。”

陆一狄借口还有工作上的事,先走一步。他大约刚上车就给冯鹭发了微信,说:“你可真是冷酷无情。”

没等冯鹭回复,他又发过来一条:

“这套房子的买主是我,但我现在后悔了。”

冯鹭马上跟中介确认,买主的确是陆一狄。早在他们遇上之前,他就看上了这套房子。

“他说他认识你,还问我你在哪儿,我就照实说了,后来你总是不接电话,就没来得及告诉你,还以为他早跟你说清楚了呢……”

冯鹭坐在那张破床垫上,灯是坏的,屋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月光从阳台一路浅浅地照进来。陆一狄这是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她全情投入的重逢,不过是一场生意而已。那后来发生的一切,又算什么呢?冯鹭握着手机,不敢再发送一个字过去。

手里抓着爱情的人,才最是冷酷无情。而她,早就把喜欢挫骨扬灰了,她什么都没有。

半个月之后,冯鹭从警察那儿接到了曹郁自杀的消息。

曹郁选择了跳楼,刚好摔在冯鹭家的阳台上。

冯鹭被叫过去配合警察的调查,把她跟曹郁认识以来所有的事都问了个遍,她们曾经那些一起加班、逛街、聚餐、唱歌的日子,那些赖在彼此家里不肯走、深夜打来电话痛哭、跟对方的新男友一起吃饭的时刻,全都被放到台面上,成了细节可查的笔录,一行一行提醒着冯鹭,她和曹郁曾有多要好,可也这么轻易就失去了她。

打开电视,新闻上在不停地大幅报道曹郁的事,她被判定为首例因“东倾”导致的自杀。由她开始,一系列自杀开始频繁发生,竟然渐渐地不再成为新闻。只有曹郁的名字偶尔还会在研究“东倾”的专题报道中出现,死者的脸上打着马赛克。那张好看的脸,也没能幸存。

冯鹭想告诉警察,她那些糟糕的状况,并不是从北京开始向东边倾斜之后才发生的。曹郁以及类似她的那些人,从来北京的第一天,就没甩掉过焦虑、暴躁、失望种种,他们欣然接受日子怎么都过不好的死循环,用力拥抱失去,将所有的负面情绪都看做是理所当然。就像是一群天赋不佳的运动员,在人生的赛场上努力到死,但最后也真的只有死而已。

那段日子,陆一狄几乎每天都给冯鹭打好几通电话,但冯鹭一个也没接。她唯一难以抗拒的是数未接来电,看看是比昨天多了,还是少了,只在自己心里计较。

真正让冯鹭头疼的,是她的房子。因为接管过这桩死亡,一夜之间变成了烫手山芋。作为众所周知的凶宅,连中介也不想再挂牌出售,担心整个小区的均价都因此被压低。陆一狄重新找上门的时候,中介高兴坏了,赶紧找到冯鹭,说对方突然回心转意,还非要买冯鹭那套不可,她可真是撞上大运了。

“你跟他说,这次是我不卖了。”

“为啥啊姐?!”中介大概觉得冯鹭的脑子坏了,在电话那头濒临崩溃。

冯鹭的确不明白,这套房子有什么让他非买不可的理由,值得他一次又一次地跟她见面,却一句都不提。但此刻,她也不想明白了。

倾斜达到了15°,北京的人开始变少,街上空荡荡的,像过年时一样。所有的微信群里都弥漫着恐慌和危机感,大家讨论着接下来要去哪儿,可并没有能够替代北京的地方,连雾霾也让人怀念了起来。

因为Fiona的缘故,冯鹭还留着。她搬到了自己的房子里,至少住几天再说。东西分别打包好了,堆在阳台上,只等着送走Fiona就离开。不知道算不算是幸运,Fiona比医生预计的要顽强多了,每当冯鹭以为它不会再醒来的时候,它都会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挪到冯鹭脚边,微弱地表达要出门的意思。

小区里连多找到一条狗都变得困难,新闻上每日播报的“东倾”度数,就像是某个大日子来临前的倒数。不久以前,她还在猜测,改变将从哪里开始。原来改变早就开始了,在她发现以前。

那天傍晚,冯鹭的手机上弹出一条“从北京出发及到达的高铁即日起全部停运”的消息,小字里“暂未有恢复计划”几个字格外显眼。她想试着买张机票,发现所有开售的航班已经全部售空。算了算,如果她计划在半年后离开,大概要在一周前上好闹钟抢票才可以。冯鹭将所有的微信群屏蔽了,她暂时不想知道更多的坏消息了。

街上景象萧条,已经没有多少地方开着,超市的货架上也空空荡荡,尤其那些能迅速变熟填饱肚子的食物和水,早就被抢购一空。冯鹭只捎了一袋狗粮,但走着走着却突然开始腿软了。天气真冷啊,她还没准备好,真正的末路穷途就来了。

陆一狄打来电话,冯鹭想都没想就接了。他问她在哪儿,冯鹭牙齿打颤,简单的句子都说不清楚,她抬起头,陆一狄就站在前面不远的地方。他跑过来,接过那袋狗粮,说:

“你跟我走吧,带着它,先到西边去。”

“我们俩,还是算了吧。”

“跟我们俩没关系,这儿不能呆下去了。出去以后,随便你想去哪儿,我不管。”

广播里,政府通知最新的“东倾”角度是17°,广播员冷静地建议大家择期、有序地从东边撤离。

坐在车上,冯鹭听到陆一狄默念,速度变快了。的确,从15°到17°,只用了短短一周时间。

他们的眼前是朝阳北路,车子一辆挤着一辆,所有的缝隙都被填满,没有一辆挪得动。冯鹭望过去,根本看不到检查的关卡,看来还远着呢。隔壁自西向东的路上,一辆车都没有。

陆一狄就是在这条空无一人的路上,一路开过来的么?为了她,像个独行侠似的。

算了,原谅他得了。

漫长的等待中,陆一狄跟她解释了房子的事。他说,此前得到内部消息,到了明年春天,通州的确会被运河里涨上来的水淹掉一大半,重要的是,那条“海岸线”将会出现在冯鹭家前面不远的位置,那几排房子迟早会变成炙手可热的“海景房”。

“等这阵儿恐慌过去,水漫上来,再停下,你现在看到的一切,可能都会消失。就连这边的时间,恐怕也会开始变快了,人们适应一段时间之后,总得重新开始。”

“所以你急不可待地要买,是怕等别人知道了,就该涨价了,这生意就不划算了吧。”

“我只是怕你那套被买走。”

“我那套也没什么特别的。”

“不,我说的是你。”

车子挪动了一点点,开得十分费劲。冯鹭看着陆一狄,他变得胡子拉碴的,不是她最初见到他时,喜欢的干净样子了。时间,没放过任何人。

“你都不知道,我看到房主是你的时候,有多高兴。身份证号码核对了好几遍才敢确认,还好,不是同名同姓而已。”

前面的车又往前走了一点儿,陆一狄紧跟了上去。冯鹭突然发现,他们其实在走一段上坡路,那也是她第一次感觉到,北京的确是向东倾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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