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们都说我病了,我承认,但也没那么严重,我充其量就是跟这个世界闹了点儿别扭。

医院门头上写着——精神卫生中心。挂完号,排队就诊的时候,诊室门口已经挤满了病友,我没找到座位,只好站到墙角。离我很近的地方,一个女人对她的男人说了些“不要再看手机了”之类的话,男人突然“哇”的一声崩溃大哭,扯着头发嘶吼起来,他情绪过于激动,音都喊破了。

我转身去走廊透口气。一个男孩,看上去未成年,正拿头撞墙,隔很远都能听到脑壳敲击墙面的声响。拥上来一些看热闹的人,男孩的父亲一边慌忙拦着,一边跟赶来的护士解释。护士轻声跟男孩说了会儿话,他才稍微缓和下来,围观的人窸窸窣窣,逐渐散开。

看病的进度很慢,我只好来回挑地方站着等。

轮到我了,胡医生问我,“什么情况?”胡医生的脸长得有点方,他戴的眼镜也是方形的。

我说,“我已经连续一个月没有睡着过觉了。”

胡医生接着问,“现在一天能睡几个小时?”

“大概只能睡一个多小时,刚一睡着就会突然间惊醒,人都会自己弹起来。”

“持续多长时间了?”他继续问。

“好像几个月了。”

“发生过什么事情最近?”胡医生说话特别冷静。

这个问题不太好答。我记得连续很长一段日子,我都在夜跑,绕着苏州河。一开始只能跑3.5公里,慢慢到5公里,后来能跑差不多10公里。跑步的时候,我会在手臂上绑一个老式的松下MP3,里面播一些我爱听的歌。

胡医生好像对我的回答不太满意,他没有接着往下问,而是嘱咐身边一个年轻的实习医生把我带到诊室隔壁的小房间,让我做一个测试问卷。问卷上有一些选择题和问答题,主要内容是关于睡眠情况;平时对什么样的事物产生过焦虑或怀疑的情绪;在工作中有没有不合群现象之类的。

做到一半我的头就涨了,并且产生了一种气愤的感觉,因为有时候答着答着会发现,明明这道题在第1题的时候就已经答过了,但它会再次出现在第18题,只不过换了一种问法。也就是说,第1题的时候是正着问,到了18题的时候它就反着问,出题的人摆明就是要看看我的答案跟之前的回答是不是前后有矛盾。

但我很快就不气愤了,站在医生的角度来说,这样才能尽早判断出患者的精神到底是不是卫生,不是吗。

在我答题的桌子对面,靠墙立着一个储藏柜,透过玻璃柜门,可以看见一摞摞用铁皮夹子夹着的病历卡,每个病历卡都有一个编号,摆放得很杂乱,层层叠叠。我想,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精神不卫生的人,我的病历卡要是塞进去,也成了他们中的一分子,也成了其中一个编号,我们就莫名而自然地形成了一个组织,像是互助会之类的,我们应当从中选拔出一个头目——教皇之类的人,他估计得是我们这群人中精神顶不卫生的那个。

我可以用Photoshop之类的软件为组织设计一个Logo,我们甚至可以请个专业的广告公司为组织设计一整套CIS,也就是企业识别系统,那里面可以规范成员的礼仪和着装,可以让教皇对我们进行组织性、系统化的督导管理。

在视觉识别方面,我们可以把组织的理念、文化特质、服务内容等抽象的东西转换为具体符号的概念,塑造出独特的组织形象。也就是说,只要我把名片递出去的一瞬间,人们通过这张名片上所用的字体、配色、纸张的克数,以及我说话的语气和握手的姿态,完全可以感受到马上要跟他们展开合作的,是一个精神不卫生的人,并且背后有一个组织誓死捍卫着我永远保持不卫生的权利。而在这之前,组织必须先得有一个名字,也许可以叫——“宛平南路600号”。

答完问卷之后,胡医生问我,“有没有过轻生的念头?” 他把“自杀”这个词包装了一下。我说,“这倒没有。我就感觉每天被一个玻璃罩子罩住了似的,耳朵里‘嗡嗡’的,心口总是很痛,手一直抖,握不稳东西。”

胡医生说,“你能选择来看病,这第一步就是做对了。这些症状都是典型的表现。但是没事,吃两个星期药,症状就会好的。但是刚刚开始吃会有点难受,熬过去就好了。”他说得特别轻松,好像自己吃过似的。

还有好多症状我没有向胡医生描述,比如有时候好好走在马路上,忽然就觉得自己停了,时间、意识、呼吸全停了,只有车流来来往往;比如每到夜里,躺下来,眼睛就一直盯着窗帘中间的一条缝,不想盯着也不行,大脑不听使唤,盯着盯着天就亮了;比如有时候照镜子也不太认识自己,觉得自己不在——“这里”,我跟“这里”好像没有任何关系,甚至跟这个世界都没什么关系。只有淋浴的时候,热水淋到背上,好像有光进来,很欣喜,觉得自己好了,但不多会儿,眼睛揉一揉,眨两下,那个玻璃罩子又重新压上来。

但面对胡医生,我突然不想讲话了,再多讲任何一个字都觉得困难。

2.

塑料袋里装着胡医生开的药——盒子上写着“百适可”,我想去买瓶水,该趁早把药吃了,我需要睡觉。由于医院室内空调开得太冷,走出门诊大楼后,明显感觉气温一下子升高了很多。

我在书报亭买了水,吞下一粒百适可。一抬眼,发现妻子正迎面走来,手上举着两杯咖啡。我问她,你怎么来了。她把其中一杯递给我说,不是说好了今天回家做菜的嘛,我来接你啊,菜都买好了。得快点走,车停在路边,再不走当心被贴罚单。

我之前创业开发过一个社交App,公司走上正轨后越来越忙,基本上没时间在家做菜。我常跟妻子抱怨说,感觉像是被困在上海了,一点不自由,总有一天我把股份都卖了,啥也不干,就天天在家做菜写诗打发时间,弄个公众号,起个名字,就叫它“读诗再睡”。

妻子开着车,我坐在副驾驶。她说放点儿音乐吧,我就把FM打开。

爱人你可感到明天已经来临

码头上停着我们的船

我会洗干净头发爬上桅杆

撑起我们葡萄枝嫩叶般的家……

FM103.7里正播着张玮玮的《米店》,这是首旋律很简单的歌。歌是好听,就是气氛突然变伤感了。我说还是换个别的,然后从包里抽出一张CD塞进唱机,那是给我们的儿子安安买的动画片《哆啦A梦》的中文版原声碟——音响里传来范晓萱的歌声。

如果我有仙女棒

变大变小变漂亮

还要变个都是漫画巧克力和玩具的家

如果我有机器猫

我要叫他小叮当

竹蜻蜓和时光隧道

能去任何的地方

让小孩、大人、坏人,都变成好人

Ang!Ang! Ang!小叮当帮我实现所有的愿望……

“你们小时候看动画片,多啦A梦叫什么名字?”到家后,安安在客厅看他百看不厌的《哆啦A梦》,我把五花肉切成块状,在给肉块焯水的时候问妻子。

“多啦A梦还能叫什么啊,就多啦A梦啊。”妻子有点纳闷。

“可我怎么记得是叫阿蒙啊。动画片的名字是叫《机器猫》。”

“我可比你小五岁呐,我们那个年代都叫多啦A梦。”妻子说。

“你们那个年代?”我笑着看了看妻子,接着说:“可是在我们那个年代,它就叫阿蒙,那小男孩也不叫大雄,好像是叫康夫。还有,我们那个年代,去电脑机房用Windows 98做图片,必须特别隆重地在门口换上拖鞋。那时候还得靠拨号才能上网呢,你要想点开一张300兆左右长发及腰的波多老师,从头逐桢扫描到胸,非得两眼直直地在电脑前守上半个钟头。”

妻子笑起来:“你那时候还在念初中吧?年纪轻轻就不学好。”

“这是对美的另一个层面的认知。我昨天在高铁上重看了一部老片子,岩井俊二的《花与爱丽丝》。细节真的决定一切,你看,苍井优、苍井空,只差一个字吧,但美丽的部位和焦段,感动的层面和角度,是多么不同啊。”

妻子笑着捶了我一拳,说别被小孩子听到。我说,“早上安安不太高兴,我带他打街机游戏,他输了。我哄他,想给他多买几个游戏币,他也不乐意。他心里一定想:输了就是输了,你再多给我一些币有什么用?再多玩一次又有什么用?我明天依然不能自豪地去跟班花Jasmine吹牛逼啦。在她内心里,我就不是那个一次就能冲过关卡的小流氓啦。” 安安念小学二年级,他最喜欢Jasmine。

妻子说,“我昨天去接他放学,他被老师留校了,说他那道阅读理解怎么都做不对,明明已经提示过正确的答题思路了。老师就罚他抄写50遍。我就跟安安说,咱们可以罚抄,但如果你做这道题,有自己的理解,妈妈就支持你。有时候老师说的也不一定全对。”

我听了有点来气:“我小时候就最烦老师出题问鲁迅先生在第二自然段落想表达的是什么中心思想,还非得有个标准答案,‘我家门前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这能有什么标准答案。阅读理解——自己的理解不就是最好的答案吗?”

其实一直以来,我都心怀忐忑。因为关于怎样才算一个合格的父亲这件事情,一样没有标准答案。对于一个新的生命是否真的愿意来一趟这个世界,是否真的愿意来这个家,我完全无从判断,更没有与他商量的机会。但那时妻子很坚定,她想为我生一个孩子。

陪产的那天医生跟我说,“现在胎心监测很不稳定,要是头再出不来,就准备用产钳了,你在这里签个字”。我的手略微有点发抖地在一张责任告知单子上签下名字后,医生动作很麻利,“现在开始用产钳了,家属在产房外面等,不要进来。”

回想起来,我怀疑自己出现过幻觉,我甚至在产房外的走廊看见了银河系,看见物种的起源,看见商周秦汉隋唐宋,时间像雾气一样萦绕在产房门口,又像一阵风似的从我耳边吹过。

我的拳头攥得很紧,隔着产房门口的帘子,能看见医生和导乐们来回走动的身影与脚步。我总感觉有个医生会随时随地从帘子后面跑出来,像蹩脚国产连续剧里一模一样的情节冲我吼:“保大保小?保大保小?傻愣着干吗?你倒是说话呀。”

后来有了更多糟心的事:日本的明治和荷兰的诺优能,到底哪种奶粉好?婴儿黄疸到底需不需要晒太阳?尿片里的荧光剂到底如何分辨?孩子大便里有奶瓣到底算不算消化不良?一天要喝多少,拉几次?什么是飞机抱?怎么样拍嗝?

有了安安之后的头三天,“知乎”和“百度”显得比以往任何一年都来得重要。我每天都手足无措、患得患失,一整天都要在不停压制说脏话的冲动中度过。

这些都是我和妻子一同经历的事,在这样一个午后闲聊起来,似乎又都是好的感受。

红烧肉烧好了,我们叫安安洗了手,三人一起吃饭。

“我最近又胖了,在咖啡店都点美式,糖和奶都不敢加,不过我发觉不加奶之后,喝咖啡胃就完全没有不舒服了。”我说。

妻子说,“你就是乳糖不耐受,我之前就劝你不要加奶,你记得吧?”

“我记得。我替宇宙谢谢你。”

“不客气,我也谢谢宇宙。”

我们像平常一样,有一搭没一搭地斗嘴。

“你最近是胖了,之前穿的T恤都有点显小了,我早上又给你买了几件新的。”妻子说。

“你买的L号还是XL?我现在估计只能XL了。”

“均码的。”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一种衣码叫做‘均码’呢,均码的意思就是不管我胖了瘦了,都能穿得下是吧,它都接纳我是吧。”我打趣道。

妻子没接话,顿了顿,突然开口说,“如果你觉得工作太累的话,可以停一停。人生并没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这话是以前你跟我说的,还记得吗?”

“怎么突然说这个?”我问。

她摇头笑了笑,“没什么,我就是觉得——你在家写写诗也挺好的。”

我问,“你真觉得好啊?”

“真的好啊。“妻子说。

“那我给你念一首新写的怎么样“,我念起来:“就只喝了一小杯红酒啊,可是我分明看见了李白,我甚至还上去问了路,他说你沿着淮海中路笔直走,到东湖路往右拐,再路过一千五百三十六个人,一眼就能望见长安城。”

妻子笑着拍手说好诗啊好诗,然后问我,“那你愿意和我一起去长安城吗?”

我说好啊,是时候跟这个世界闹点别扭了。

妻子说,你过来。她把我带到卧室,靠近飘窗的地毯上靠墙摆着一张我们俩的大幅婚纱照。她转头对我说:“我们的婚纱照后面有一扇门,打开这扇门,就能去任意你想去的地方,我们就能离开这里去长安城了。不过,我忘了件事,你得先陪我去一趟我们以前租住的小屋。”

我们小心翼翼地挪开婚纱照——果然有一扇门,打开门,脚步往里一跨,就来到那间小屋。我说,“这屋子比我印象中还要小。” 那时我和她刚毕业,没什么钱,只能先租在这里,是跟房东合住,我们住北面的房间,只摆得下一个书桌、一张床,房租才700块。妻子说,“你声音轻一点,房东奶奶在睡午觉。”

这里是冠生园路,小区一墙之隔就是师范大学,我们时常溜去大学食堂吃饭,一碗麻辣鸡丝面才10块钱。学校外面有一条黑暗料理街,那里的物价更便宜,奶茶2块5,肉夹馍,加双份的肉才5块。

我问妻子,你忘了什么在这里。她摸摸桌子,摸摸床,环顾小屋,说一时想不起来了。于是我们就下楼走走,她指着马路对面说,“你看,康健园,周末我们常去那里划船。”我说,“咱们可真浪漫。”妻子说,“那时你常说——写诗是这个春天唯一无用却要紧的事。你写的诗里,有一首最烂,叫——《仿李商隐无题》

天山的另一面已经开始下雪。

早上八点日出,晚上八点日落,

一天像是多出来好多的时间。

我们与牛羊厮混在一起,

棒冰杆子上沾满了蚂蚁的眼睑。

我们又把那首诗背了一遍,

比如清风,比如湖面,

他还没听完就哭了一整天。”

我拍手说好诗啊好诗,我们两个笑作一团。妻子说,“前面就是桂林路了,你看那家‘苹果花园’,到了晚上就打折,我们以前常去买面包当早餐。路口那家大卖场是叫‘好又多’吧,现在想想,这名字可真实惠,我们也常去‘好又多’,扛着大包小包的零食和卷筒纸走回家。你还最喜欢去‘好又多’旁边那家开了很久的丰裕面馆,每次吃完面,我们就散步去田林路上的庆春电影院看个电影……”

妻子一路念叨着我们以前一起走过的路,去过的地方。我们走了好久,到了一个公交站台,我问妻子,你想起来了吗。这时候一辆43路公交车正好缓缓驶进站。妻子突然转过头看着我说,“我想起来了,我忘了跟你说再见了。车要进站了,我得走了。”

我有点急了:“不是说一起去长安城吗?”

妻子说:“你不能走,你还有安安要照顾啊。”

“可我回不去了啊。”

“你还记得我们来时的路吧?回到小屋,打开那扇门就可以回去了。”

我慌忙问:“那我们以后还见吗?我是说,你打算去哪儿啊?我怎么找你啊以后?”

妻子说:“一定会见的,别担心。照顾好安安,跟他说妈妈很想他,妈妈永远爱他。车要开了,再见了啊,周骁鸣。“

妻子挥手向我告别,然后上了车,隔着玻璃窗,我们四目相望,我愣着神,一时说不上来话。

车子开动了,我哭起来,跟着车子的方向拼命追了上去。眼泪不住地流下来,我朝着玻璃窗大喊:“再见了啊,赵斯逸。再见——斯逸!我很想你啊,斯逸……再见了啊!”

3.

我的妻子叫赵斯逸。

四个月前的一个午后,也像梦里那样一个午后,平常得像一杯清水,妻子因一场意外离开了人世。

那天起,我开始绕着苏州河夜跑,我的MP3里,循环播放着她生前给我的微信留言和她最爱的歌——

爱人你可感到明天已经来临

码头上停着我们的船

我会洗干净头发爬上桅杆

撑起我们葡萄枝嫩叶般的家……

她在我微信里的最后一通留言是:“回家帮我带一杯摩卡好吗?”

在宛平南路600号,精神卫生中心门口,我被保安大哥摇醒,他说我一出门就突然晕倒了。我问,“我躺了多久了?”他说,“没多久,你一倒地我就来扶你了,你要是现在能站得起来的话,咱们就往边上阴凉地方挪挪,你看,都拦着进门的车了。”我说,“谢谢啊,我没事,能站起来,这就走。”他说,“可能中暑了吧,多喝点水啊,这天热的。”

“回家帮我带一杯摩卡好吗?

…….

回家帮我带一杯摩卡好吗?”

路上我用手机一遍遍回放着这通留言。

回到家的时候差不多是下午五点,做家政的刘阿姨正准备下班,她把家里收拾得很干净,菜也做好了。我的母亲在客厅陪着安安做功课,柜子上摆放着一张妻子的相片,在夕阳里显得特别温柔,安安回头叫了一声爸爸,我说,爸爸现在有点累,上楼躺一会儿。

电脑里有我和妻子所有的生活照片,她把它们都按时间的顺序,仔细归类在每一个标注着日期的文件夹里,并备份在百度云盘。2006、2007、2008……冠生园路、康健园、好又多、丰裕面馆……两人的身影,美好而热烈。百度云盘上显示着失效时间:永久有效。

我不知道在楼上呆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下来。我在卫生间洗了脸,随后下楼,母亲在厨房洗碗,安安在客厅看电视,我走过去,搂着他,陪他一起看,安安抬头看我,轻声说:“爸爸,再看一集好吗?”我点点头。

我仿佛听到电视机里,范晓萱在唱着:

好在我有小叮当

困难时候求求他

万能笔和时间机器

能做任何的事情

让我的好朋友

一齐分享他

Ang Ang Ang 小叮当帮我实现所有的愿望

Ang Ang Ang 小叮当帮我实现所有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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